詹达在做梦。
他发现自己站在翰林院偏远一点的小殿内。
房门紧闭, 空荡荡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人在。
他隐隐约约有听到外头有人声,可他冲向了门口, 不论怎么喊叫, 外头都没有任何人响应他的叫声。詹达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很冷, 冷意钻进了骨头,渗透入肌理。他一闭嘴,牙齿便由于寒冷而咯咯作响。
对幽暗房间的恐惧根本无法克服。
他还记得这一幕。
那时候他才来翰林三个月, 得洪侍读赏识,略高傲对着同期友人说了一句:“凭我的才能,三年后考核必然能夺得头筹, 留守翰林。”
翰林院和科举一样, 三年一次考核。考核过了就晋升, 要么就直线晋升,一步步走到高位。要么就侧线晋升,去外头做官。在翰林院地位慢一点, 但可以在六部谋职, 今后在帝王那儿得到重用, 甚至能成为丞相。
为臣者, 谁不想成为一代丞相?
然后这位同期友人压着他小声嘘了很久,让他低调一些。两个月前任巡突然自缢, 给整个翰林蒙上了一层阴暗的灰。
再然后,他被一位四十来岁的庶吉士,以“卢大人找你”的借口,于休沐前一日关在翰林院中。一天一夜, 没人发现他在里头。
后来他饿晕在屋子里,出去后,事情却不了了之。
一个成年人的小疏忽而已,又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死亡。
詹达却在那一日起知道,官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不是人有天赋就可以肆无忌惮朝上爬,不是人有能力就可以轻易驭下。这世道,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梦中门打开的那瞬间,詹达却没有放轻松。
他恐惧地后退,只因为面前来了一批的人。
这是他的第一次被围攻。
无数的翰林院前辈站在一起,陆陆续续靠近他,带着阴阳怪气的嘲讽,一句接着一句如刀刺向他。
“小詹翰林真不愧是二十来岁就进一甲的人,我等可比不上。”
“三年后就晋升了吧?我都在翰林院待了三十年了。”
“哈哈哈,指不定是靠着这张脸晋升的。”
“也是,长得好看确实成绩就好啊。殿试可不就是要看脸。长得不好,连殿试都去不了。”
“小詹翰林一个人在京城,好像和谢家很是熟络啊。谢家……我记得谢家三房是不是出了个断袖?”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这样。”
他不是,他没有。
詹达想着新婚的妻,想着她甜美的笑容、信任到将他当做天的眼神,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愤,哭泣出声。他自傲了那么多年,听说父亲当年的事迹,对自己翰林院的生活充满憧憬。
可一切美好就如陶瓷摔落,碎成无数碎片,根本无法拼接起来。
他当初言辞激烈反驳,恼羞成怒抗议,得到的却是一句:德行有失。
结果是,回家反省,一段时间不需要再去翰林院。
视线再度转变,任巡的脸露出来,焦急朝他说着什么,转眼又变成了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任欣颖的脸,额头磕得通红,求他替自己父亲讨个公道。
詹达猛得睁开眼,剧烈喘息起来。
“做噩梦了么?”旁边妻子甜糯又迷糊的声音响起,“我抱着你,不怕不怕的。”
詹达看着房间里一片漆黑,意识到现在还是晚上。天距离大亮还有些时间。他感受到身上传来轻微的拍打,伸出手牵住了对方小手,放低声音,带着点沙哑:“我没事。”
妻子稍清醒了一点,拽紧詹达:“嗯。你要不要喝水?”
詹达侧身,反过来安抚妻子:“睡吧,我不渴。”
做噩梦总是不吉利。
他闭上眼,不知道自己是否睡着,过了许久,朦胧间感受到天亮,也感受到了一身疲惫。外头鸟叫声四起,叽喳叫唤,怀里妻子轻微动了动,又朝着他靠得更紧了点。
快要过年了,该是好好过个年的。
詹达睁开眼,顺了顺自己爱妻的头发,慢慢起身离开被褥,悉悉索索穿起衣服。京城官员不得随意出京,外城官员也不得随意入京。官员有年假,放假十日,是从正月十一开始算起,到正月二十一。十天不够大部分官员外跑,所以逢年过节,他和父亲多是书信往来。
地方官三年到京城述职一回,正好又是科举年,所以也可以说从他在京城为官日起,每三年便是和家里见一次面的时候。
年纪轻轻便离家,更多是为了施展自己才华,报效天子,闻名天下。
做了个恶梦,他对来年即将而来的这次见面有喜,亦有忧。
……
顺安州。
詹知行穿着一身官服,将头发打理妥当。
他脸上已有皱纹,唇角处还有很深的法令纹。不过他神情自得,照着镜子,显然是心情愉悦状态。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后就是科举考核,考核后就是官员考核。
他可以进京城去看自己儿子了。
近乎三年未见,现在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见自己儿子,他自然是高兴的。
除夕啊,马上就要到了。
詹知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问身边正在替自己系玉佩的的妻子:“我头发最近是不是长了很多白的?”
他妻子送了他个白眼:“你自己几岁心里没点数么?”
詹知行乐呵一笑:“我可正年轻。只要地方百姓一天需要我,我就能在这位置上干一天。”
这回妻子倒是笑了:“得得,赶紧去吃饭,正月十一才放假。顺安上上下下这些日子需要多注意,你心里可有点数。”
过年要注意很多事。每年过年,明火导致走水就是一个很头疼的问题。各地庙会已批下去,人多拥挤,官差都要及时注意,以防出点什么差错。
他郑重点头:“是,您是我大人。”
妻子被逗得锤了他一下。
詹知行见自个打理妥当,便准备出房门。
房门外,一位下属先一步慌张敲门:“大人,詹大人。有京城来的口信。”
詹知行面上神情没变,心中却咯噔。来信是喜事,可这么慌张却听着不像。他加快步子打开房门:“什么口信,说来听听?”
“京城里传来消息。说是小詹大人因为怨恨翰林学士卢大人,给皇帝上了奏章,弹劾了卢大人。借着三年前一个莫名自缢的庶吉士为由头。公报私仇。”下属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汇报,“私,私仇说是,卢大人看小詹大人年轻,带着一群年岁有些大的臣子时常当众羞辱他,有……三年之久……”
詹知行脑袋轰一下。
他头晕目眩,险些看不清面前的东西。
“混账!”詹知行脸色涨得红到发紫,“混账!”
旁边妻子听到这话,直接呆愣在那儿,只觉得整个外头都和自己远去,连声音听起来都远了很多,空灵如来自天上。
下属看着詹知行这样状态,慌忙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大人,问题是奏章除了陛下和三司,其他人无权看内容。三司拿到的内容,又是秉笔太监誊写的,绝不可能暴露笔迹。小詹大人的性子刚烈,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拖到这种时候才解决。”
詹知行的理智慢慢回笼,可胸腔里的大火旺盛,根本灭不了。他强压着火,板着脸:“我知道。口信是怎么传过来的?”
下属当然知无不言:“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送口信的人不认得,但名义借的是小詹大人的名义,说是小詹大人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局面。这种话京城里要是传开了,对小詹大人今后影响极大。”
官场上绝不能有以权谋私的事情,即便情有可原。但皇帝不喜,其他官员更不喜。
“我即刻上京。”詹知行冷言,“我倒要看看,我这张脸在京城中还有几分用处。”
官员不得私自离岗,万一出差池,乌纱帽不保。
下属皱眉,不得不提醒自家大人:“大人,这可能是有人设计对付小詹翰林。您要是去了,会入了套。到时候陛下震怒,连您一起……”
詹知行冷笑一声:“我儿子我还不清楚?他即使是死在外面,也不可能向我求一声。我到要看看是谁设计,竟然敢设计到我头上来了。”
他当年在京城搅浑水的时候,翰林院那群人只配跟在他后面走。
下属见自家大人已有断决,拱手应声:“是。属下这就去准备车马。顺安州内事宜……”
詹知行叮嘱:“交给下面的人。他们每年都做同样的事情,清楚每一个步骤。要是出了差错,八百里加急找我一样可行。”
下属应下:“是。”
詹知行重新回到房里,拽上了自己妻子,快速说着:“给我收拾上京行礼。这身衣服不能穿到京城去。你不要担心太多,我看到他无事,立刻会让人给你送信。”
他妻子这才回神,喃喃答应:“哦,好,好。”
詹知行见自己妻子这般姿态,知道她受到了巨大冲击。
他严肃扳着脸,语气很重:“我儿子绝不可能应付不了一群平庸之辈。他最大的弱点,是我,是你,是他的妻和子,绝不会是他自己。”
确实如此。
他妻子总算意识到,他们家即将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她儿子和她丈夫即将站在同一个战线上,去面对官场上的纷纷扰扰。他们不争,失去的是面子,是里子,或许可能还会是命。
至于怎么争,如何争,那各看本事。
她勉强拉出一个笑意,点下了自己脑袋:“我给你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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