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的人并不知道一场经筵会带来怎么样的风暴。
但朝廷百官知道。
封凌喜欢举例子, 而每一个例子都触目惊心,仿佛平地一声雷, 将人从安稳的软床上炸起。他们大部分人一生安逸, 第一次从民间的视角来感知现下看似安稳的朝廷, 底下被啄食成了什么样子。
富丽堂皇的宫殿,根基还未烂,却已有了虫在啃木。
以小见大, 稍有不慎,广厦将倾。
自己掌管的这部分自己了解,他们却也没想到别的部分问题也不少。他们真的想相互斥责辱骂自己的敌对方, 却又在意识到自己这边也糊乱成一堆, 不得不乖如小狗。
皇帝没飚火都很好了, 没见着一天课听下来,脸已漆黑一片么?
讲课结束,每个官员心里对封凌的看法都有所不同。
有的疯狂辱骂着封凌, 觉得他小题大做, 把别人做得小小不足全放在了表面, 回头一旦改动必然掀起大风浪;有的觉得封凌实在轻狂, 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有的相当欣慰,觉得本朝后继有人;有的相当敬佩, 觉得封凌可谓是少年勇士。
各式各样的想法汇在一块儿,将封凌送上了风口浪尖。
而讲课结束,皇帝没发火,甚至还亲自召见封凌用晚膳, 更让臣子们心思复杂。帝心莫测,莫不是真有心要大刀阔斧改革了?
老丞相离开时,吏部尚书陪同在侧,与老丞相低声说着话。
兵部尚书在听完那么多问题后,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傅尚书:“这小儿怎么拿您先开刀?”
如果皇帝算起账来,必然先行责怪傅尚书管理无能。
傅尚书却是笑了起来:“发现问题,才能改问题。祖帝花了多少年时间才铺开黄册和鱼鳞图谱,少年郎有野心,能看出问题,真正要改路还长着。陛下明事理,知道此等不易,不会多怪罪于我。”
再说了,在场官员谁没有被牵连到?
即使他预测到接下来敌对封凌的人很多,他也半点不为这人担心。少年郎看着年轻气盛,实际上心眼多得很,每一步在别人底线上试探,却不会真的太过逾越。
被众官员谈论的话题中心,封凌封翰林,正应对着皇帝的高等“礼遇”。
皇帝对臣子赏赐,一块糕点是赏赐,一根羽毛也是赏赐。而一道用饭,几乎可谓是赏赐中的赏赐,至少是真的让人品尝到了御厨的手艺。
封凌不能表现得自己什么都很熟络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等皇帝做完了才学着照做。
晚宴一旁有宫女在弹奏乐曲,还有太监给皇帝胸口垫上蓝色的巾帕。金盆洗手,托盘边上还有肥皂。
肥皂这东西宫里头有,宫外头少见。要是碰上不知晓的,可能还会将肥皂放在水里划拉一下,直接将水给一饮而尽,当饭前水或者漱口水。
好在有皇帝先指导,封凌不需要装作自己不懂,也不需要当做自己懂,就表现得自己是现学的就成。
宫中皇帝不说话,众人就相当安静,脚步声很轻,上菜还要用手帕挡住自己的鼻息。
优雅中带着沉默的窒息感。
菜不过三口,封凌在皇帝尝了菜后,才动起了自己面前的菜,想着皇帝何时才会开口。自从进门设宴后,皇帝至今为止没有对他开口说一句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讲课中。
用饭和上课不一样,没那么正式。皇帝身上穿的衣服已不是听课时候的朝服,而是早早就改成了一件宽松的长袍。宽松且长,布料柔软,看着就很舒服。
晚宴有酒,皇帝却滴酒未沾。
封凌记忆里,皇帝每日都会小酌几口,看来是真的在想事情。
乐曲婉转并不铿锵。拨动的琴弦轻颤着,带着袅袅余音。房间里带着淡淡的熏香味,并不是封凌喜欢的味道。封凌现在更喜欢自然一点花香。
“封翰林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官?”皇帝搁下筷子,终于开口发问了。
他脸上带起一点笑意,看起来像是一位非常和蔼的长辈正询问着晚辈的想法。确是明君,却也视人命为蝼蚁,确会用人,却也觉得天下之人只能为他所用。他是想知道封凌是个怎么样的人,而如何用才能最好用。
封凌跟着搁下筷子,无畏一般对视着帝王:“有恩报恩的官。”
皇帝第一回听到这么一个回答。
百官里为了权势地位做官的人很多,由于家里头做官顺势为官的也很多,为国为民做官的一样不少。有人自私,有人博爱,有人仅是为了兴趣。
封凌望着帝王,轻笑了一声:“臣从泥里挣扎出来,知道人心善良可贵。做官无非也就是想不愧那些人的期待,也更想做一点事情来报答他们。”
皇帝听着轻颔首:“听起来很不错。”但不知道这个有恩报恩后面,是不是还缀了一个有仇报仇。
有恩报恩,说明对官场权势有执着,但不算过分执着,试图做出点什么成就,哪怕撞着南墙也不悔。带着年少人对今后生活的憧憬,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希望天下太平。
封凌没有再多说什么标榜自己的话,恭敬继续坐在那儿。
皇帝见他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便拿起了筷子示意:“吃啊,宫里头的饭菜不对胃口?”
封凌笑起来:“臣第一回吃这等美食,这不是生怕自己吃多了,回头陛下嫌臣贪嘴,不再找臣吃饭。”
皇帝听了封凌的话,短促笑了一声:“倒是很会说话。”
封凌拱手行了个礼,继续拿起筷子吃菜。
吃得差不多了,漱口,擦嘴,再度洗手。
皇帝轻吐一口气,有点叹息的味道,又不算是叹气:“封翰林今天说了一天课,提了一堆的事。觉得现今这天下如何?到处虫蛀?”
封凌恭敬拱手低头:“臣并不觉得天下到处虫蛀。臣以为是百处待兴。”
皇帝觉得封凌说话是真的有意思:“说说看。怎么就百处待兴了?”
封凌没有抬头,继续说着:“海运迎来外国使臣,需十万匹丝绸。民间要如何调度?或许该改田为桑,全民织布。然而此举必然导致百姓粮食减少,仓促下种桑产量不及,且不是谁家都会织布,必然怨念丛生。”
又是举例。
皇帝继续听着:“嗯,然后呢?”
封凌继续说:“百姓人一多,反倒是没了进步。假如需要十亩桑田,正好有十亩田,那我们必然会选择种十亩桑田。假如我们总共就五亩田,岂不是就会想办法让五亩田种出十亩桑田的量?”
皇帝听着这话,琢磨了起来。
“陛下兴修水利,是为了方便百姓灌溉良田。这就是增产之计。天下百姓十成,本有七成种田,要是有五成种田就可养举国上下,那余下两成,岂不就能饱读诗书,为陛下分忧解难?”
封凌说话带着很浓的蛊惑性,将皇帝的想法轻易带偏。
好在皇帝还有点理智,很快反应过来,手指点了点封凌,摇了摇头:“说得轻巧,你这张嘴啊!”
封凌欠着身,人显得更卑微,语气却无半点卑微之意。
他很清楚人之本性:“人,多趋利避害。为了钱财和偷懒所能动的脑筋,远超过为了勤勉向上而动的脑筋。把握这一点,改制时受到的阻力会大大减少。”
皇帝不得不说,自己是真的被封凌说动了心。
封凌轻笑一声,戏谑开口:“反正臣要是能坐着,哪里会乐意总站着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可不就是这样。经筵从原本集体站着变成集体坐着,就是因为人想要更舒坦一点。百官尚且如此,天下没读过多少书的老百姓又怎么可能会例外呢?
“有意思。”皇帝点了头,转头询问旁边太监,“朕记得前些日子,宫里头有几匹大红织金布?封翰林尚未成婚,朕寻思着拿这两匹布以后做喜服不错。”
封凌身子微顿。
旁边太监细声应着:“陛下大善。”
“得了赏早些回去。”皇帝摆摆手,“省得朕细思你那些话,觉得全是事。朕也想偷懒,见着你心烦。”
封凌失笑,叩谢:“谢陛下赏赐。”
等人送来了红布,封凌再度叩谢,随后恭敬弯腰退下,规矩得很。
出宫,封凌跟在引路的太监身后,细想着刚才用膳时的每一句话以及自己做的每一个行为。他并不能时时观察着皇帝,但凭着多年相识,总还是能感知到皇帝的情绪。
前头引路太监将封凌带到了宫门口:“封翰林慢走。”
封凌朝着太监拱手:“谢过公公。”
客客气气的。
他转身看了眼天色,继续用双腿走着路:走路真累,宫门口怎么就没马车?他也是真的想偷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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