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回

    到了仲春的尾巴, 若非阴雨连绵,就同夏日里并无两样,尤其是巳时至申时,外暖和的这阵子, 宫人们会将正殿、配殿、书阁的窗扇都换成了轻薄的蝉翼纱,刮起风来或阴天了才会换成琉璃的。

    魏祈来时, 正是碧空万里, 姣仪馆的宫人们却忙活着换窗扇。

    发觉他的视线,高明解释道, “主子才刚忽然说冷,直打寒颤。”

    魏祈淡淡的“嗯”了一声, 大步流星的朝着正殿走去, 三两下就将高明等人落在身后。

    进到正殿, 里面的宫人一一朝他请安,他脚步不停, 径直走进了最里间,里间是个小书阁, 平日里秦欣和不常待在这,就放些总看的书,闲来无事随手拿来就能看了,不过为着气派, 也腾出地方放置了书案,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书案旁还摆了一个宽口的大花瓷瓶, 里面杵着几卷书画。

    秦欣和正站在书案前抄写佛经,她很少有姿态这么端正的时候,专注的目不斜视,连进来人了也没反应。

    魏祈知道她是故意不理自己,看来那日在勤政殿的事还没翻篇,现在开口,摆明了是要放低姿态去哄她,作为一国之君,这实在是个大忌讳。

    可她看起来,又那样可怜。

    到底要说什么呢。

    其实关于这一点,在来姣仪馆的路上,魏祈已经在心里斟酌好了,不过见到秦欣和后,他心里就乱作一团,想着她可怜,也想着她为赵通和自己撕破脸,想着上前去抱抱她,也想着作为一国之君的体面。

    寻常人这般纠结,大多会遵从冲动之下的感情用事,而魏祈从懂事起便不那样了,他五岁时的一句话,就让整个大晋兵荒马乱了足足十年,为此死去的人,尸身能填满暗流汹涌的秀江。

    “觉得冷怎么不多穿一些。”

    “碍事。”

    秦欣和并未抬头,一笔一划的慢慢抄写经书,她这样沉静的写字,倒不那么龙飞凤舞了,那些之前被江湖气概所掩藏的问题也暴露无遗。

    魏祈沉默了片刻,指着纸上墨迹未干的一个字道,“这一笔要写的更轻,方才会显得灵巧。”

    秦欣和在这里抄经书一方面是为了给秦步高祈福,一方面是为了凝神静心,不让自己过于慌乱无措,原本已有了起效,可自打魏祈进来,她就有种说不出的烦躁感,像是辛辛苦苦立起了一万块多米诺骨牌,只差最后那么一推就大功告成,偏巧来了阵四点二级地震,一眨眼的功夫,多米诺骨牌就全都东倒西歪了。

    算了。

    秦欣和正欲把笔丢开,忽然被捏住了手腕。

    魏祈的两根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缓缓的转到另一边,人也站到了她身后,用一种温情且暧昧的姿势将她搂在怀里,语调却仍是带着些许傲慢意味的,“你书法造诣这样差,说了也不见得会明白,朕教你写。”

    这种傲慢在秦欣和听来十分的刻意。

    事实上这是魏祈的常态,他私底下讲话总是这样的,秦欣和以前认为这是他白莲花外表下隐藏着的本来面目,直至有一次,她去慈宁殿请安的时候遇到了魏祈,无意间发觉,魏祈看向魏遘的眼神里,竟然有些许的艳羡。

    众所周知,太后和魏祈虽为亲生母子,但魏祈并不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母子俩在入盛京前可以说是形同陌路,而贤魏之乱结束的那一天,魏遘降世了。

    国师称其紫微星转世,天下之圣主。

    就是这样一句话,彻底斩断了太后和魏祈的母子情分。

    彼时永昌帝正愁自己这皇帝做的名不正言不顺,听闻此话自然甚合心意,不仅重重赏了国师,还宣扬的天下皆知。

    可魏遘是紫微星转世,是天下圣主,是大晋未来的皇帝,那战功赫赫的准太子魏祈又算什么

    笑话。

    盛京城里的官宦世家哪个不笑话他,笑他为了这个皇位拼死拼活整整十年,到头来让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抢去了一切,即便是当上了太子又如何,永昌帝年富力强,等魏遘长大,他这个垫脚石就会被一脚踢开。

    那么对魏祈来说,魏遘无疑是他通往皇位最大的障碍,魏祈想登上皇位就一定会除掉魏遘这个眼中钉,这是公认的事实。

    所以打从一开始,太后就竖起了浑身的刺来防备长子,东宫和仁明殿一来一回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可她总以会耽误政事为由头,不准魏祈到仁明殿请安,魏遘三岁之前,魏祈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不要说靠近。

    任谁也没想到身体强健的永昌帝会病逝早亡。

    一朝之间,局势反转,魏祈登基,大权在握,皇太弟魏遘成了处境尴尬的那一个,而太后为了保全小儿子,处处辖制魏祈,同时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培养属于魏遘的势力。

    魏祈呢,在太后面前他也是那样傲慢的,他仿佛不在乎太后那点小伎俩,风雨无阻的去慈宁殿请安不过是为了仁孝美名。

    秦欣和在那一天之前从没想过,他也会渴望母亲的爱与保护,他羡慕魏遘轻而易举的就能得到他究其一生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这样写是不是漂亮多了”

    “嗯”

    “还要再写一张吗”

    “不要了,手酸。”

    魏祈闻着秦欣和身上淡淡的甜香味,不自觉将下巴抵在了她肩膀上,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腰,“别没精打采的,不用担心,你父亲一定不会有事。”

    魏祈很少把话说的这样满,秦欣和更坚定了秦步高重伤是对抗北疆蛮夷的计策,如果一切都是刻意为之,再有嘉兴这一重保险,发生意外的几率微乎其微。

    秦欣和松了口气,眼泪却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魏祈见她泪珠滚滚,顷刻间红了眼睛,就再顾不上什么别的,只想哄好她,不叫她再难过,“好好的又哭什么,不许哭了,你那日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朕都不与你计较,你想出门,也尽管出门,还有赵通,将他流放凉州如何”

    凉州离盛京两千里地,虽是贫土瘠田,但没有边境那么苦,至多活的劳累一些,可只要保住这条命,往后的事情就好解决了。

    然而秦欣和反倒哭的更厉害。

    魏祈叹了口气,领她到外间的软塌上坐着,拿出手帕来,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道,“朕不是都答应你放过赵通了吗,还有什么不高兴”

    秦欣和本来是想要忍一忍,将眼泪收回去的,可看到那块自己绣了一个月的帕子被魏祈随身带着,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窝在魏祈怀里哭个不停,最后哭累了,就这么抱着魏祈抽抽噎噎的睡了过去。

    意识清醒时,是在梦中。

    秦欣和盯着那本小说,心里非常清楚,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进入梦境,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场景。

    一切就要结束了。

    新一章的剧情里,赵樾铳被斩首,秦步高为了坐上左都督的位置,急于立功表现,成了有勇无谋只会冲锋陷阵的莽夫,结果中了蛮夷的算计,重伤难愈,丧命他乡。

    正当军中无人可用之际,“假装纨绔”的萧二公子站了出来,短短几日就扭转了败局,将蛮夷打退回北疆,成了天下百姓敬佩的大将军。

    假纨绔萧二,萧家。

    她爹拿命换来的胜仗让一个只会寻花问柳的浪荡纨绔捡了便宜这胜仗竟成了萧家的军功章

    “狗日的”秦欣和咬紧牙根,将那本书拖过来撕的稀碎,“我爹死了,你们谁也不要想活”

    话音刚落,她骤然醒了过来,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主子,是不是又梦魇了”

    秦欣和借着宫灯微弱的光,朝外扫了一眼,嗓子沙哑干涩的问道,“皇上呢”

    羌活道,“军中刚送来急报,皇上连夜召内阁大臣入宫觐,已经往勤政殿去了,走了没多久。”

    秦欣和猛地坐起身,“这么晚会有什么急报可是我爹出了什么事你不要瞒我”

    羌活笑道,“呸呸呸,主子说什么呢,要真是老爷出事了,不等你哭,奴婢就要先哭死过去了,来,先喝点水,主子哭的嗓子都坏了。”

    虽然羌活的模样不似作假,但秦欣和这次真切的记住了梦中的剧情,始终无法安下心,想到嘉兴,便急忙问道,“长公主呢她来了吗”

    “长公主来的时候主子还在睡,本是要先去慈宁殿那边给太后请安的,皇上硬是给她留下来了,说什么时候把主子逗笑了,她什么时候才准离开姣仪馆。”

    秦欣和现在没心思听这些,“去把长公主叫来。”

    “这会吗长公主刚睡下”

    “没关系,就说我自己害怕,请她过来一起睡。”

    羌活点点头,走了出去,没一会的功夫,外面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喊声,“什么时辰了还折腾人本宫是她的小丫鬟吗”

    嘉兴喊了半天,还是来了,一进来就趾高气昂的讽刺她,“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吗,一道半真不真半假不假的军情就给你吓成这个德行。”

    这种情况,嘉兴越是嚣张,秦欣和就越是踏实,生平第一次,她真心实意的给嘉兴赔笑脸,“我一个乡野丫头,自然比不了长公主是女中豪杰。”

    嘉兴这个女中豪杰却让她这句话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捂她的嘴,“嘘嘘嘘,你故意害我吧,明知道皇兄不乐意我之前那么说你,还把乡野丫头挂在嘴边上,往后可不许再提了。”

    “不提不提。”

    “嗯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只是被父亲重伤的消息吓坏了,身边也没人能说说话,这才想起长公主的好来。”

    嘉兴顿时美滋滋。

    秦欣和见状又道,“我也不止是担心我爹,还有我三哥,我都这样了,想必秦铮更难熬,他与我爹才是比亲父子还亲。”

    “他才不会像你这样,哇哇哭一天,你这下脸可丢大了。”

    “”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有仙女保佑你爹呢”

    秦欣和楞了一下,被她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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