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祈这个人就是这样, 即便是心里不高兴,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 多爱隐晦的提醒,他对那些因年岁渐老, 脑袋愈发糊涂的官员便是如此,一来可免寒了老臣的心, 二来不必伤了朝廷的和气。
秦欣和有时候觉得他活挺憋屈, 虽身居高位, 但总是顾虑很多,隔三差五就被道德绑架不说, 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就连亲生母亲都视他如仇敌,仔细想想, 倒是可怜,也难怪他会这么盼着这个孩子出生。
几句话的功夫, 北疆一役的功臣们到了,秦欣和的注意力瞬间挪到秦老爷身上, 这才几个月不见,秦老爷竟瘦了一大圈, 步伐和眼神也略显疲态,鬓角处更生出了根根白发银丝。
秦欣和回忆起曾经种种, 心里顿生酸涩, 不禁落下泪来。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爹爹是在十岁那年, 那时她与王英莲正在烟阳的街上闲逛, 忽听兵甲脚步杂乱之声,四周百姓被驱逐到两侧,远远看到有个身着大红披风的将领骑着骏马疾驰而来,不等到她跟前,骏马便抬起前蹄,仰天长啸,声势浩大的停了下来。
这位当街纵马的将领就是年轻时的秦步高,他看到王英莲,不顾马蹄未落,从马上一跃而下,迎面朝她们母女走来。
贤魏之争前,秦步高是烟阳城里的混世魔王,没有比他更年少气盛更放纵不羁的公子哥,他本该娶个富贵人家养大的娇小姐,拥有一个以夫为天的贤妻,再来几个红颜知己,貌美小妾,闲散浪荡的过完这一生,偏命运弄人,让他娶了乡野里长大的王英莲,没几日就让人收拾的服服帖帖,成了烟阳城里的笑柄,为了逃脱这奇耻大辱,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离家出走去参了军。
阔别十年,再重逢时他以是新皇手下的得力干将,盛京新贵,三品大员,他身披着铠甲,腰系着长刀,是那般的高大威武,意气风发,他要站在王英莲面前,告诉王英莲什么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或许因为有血缘关系,或许因为眉眼间的相似,秦欣和几乎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也明白了王英莲为何独守空房多年,却还是对他恋恋不忘,于是握紧了王英莲的手,装作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样子。
女儿不认识爹,这件事让秦步高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可秦步高不知道,那一幕是真的很帅,这辈子都会刻在她心里,永远无法磨灭的帅,以至于后来见到传说中的盛京第一公子,她也丝毫不为之所动,她在没决心入宫前,对未来另一半的幻想一直都有秦步高的影子。
延和殿里,功臣们行完大礼,纷纷谢恩起身,秦欣和也用帕子拭去眼泪,慢慢的调整情绪,而魏祈在席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面色不改道,“此番北疆大捷,多亏诸位临危不惧,智勇兼资,方能反败为胜,即紓边患,朕深感欣慰,今日宫中设宴,给诸位接风洗尘,无须拘礼,只当民间家宴即可。”
他说是无需拘礼,可在座的哪个敢居功自傲,各个都是礼数周全的,尤其是这场仗最大的功臣,秦步高外恭敬谨慎,“皇上过誉了,保卫大晋山河是臣等分内之事,此番臣能转危为安,全仰赖天恩浩荡。”
“爱卿”
天呐,这么客套得客套到什么时候
秦欣和反捏了一把他的手,极小声道,“差不多了。”
魏祈心领神会,话锋一转,邀众人共同举杯,按照这群武将的尿性,两杯酒下肚也就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了。
秦欣和看他喝酒时那难以下咽的神情,实在忍不住想笑,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拿了他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点。
魏祈察觉到她的动作,身体稍稍往这边倾斜了一些,眼睛看着诸位臣子,压低声音问她,“你做什么不能喝。”
“我舔一点,尝尝味道。”
“哼,是不是咸的。”
晋人喜酒,在酿酒这件事上也肯下功夫,能制出味道甜美甘冽的果酒,也能制出高度数的蒸馏酒,宫宴上常饮的酒名为长安,不算太烈,以秦欣和巅峰时期的酒量,大概能喝上一斤半,魏祈这方面不如她,半斤就倒了,而秦老爷,五斤也不在话下,十个魏祈也喝不过他。
因而,魏祈的酒一般都是馋了假的。
秦欣和不懂他,都掺假了干嘛不直接喝水呢,这酒兑了水简直比韩国烧酒还难喝。
看魏祈得空,秦欣和问出了心中疑惑,魏祈心里虽然在想别的事,但一直在她身上留了一份心神,听后答道,“要半真半假的说谎才最不易被拆穿。”
“这样啊,受教了,受教了。”
这话听上去有点阴阳怪气,魏祈觉得不对劲,暗暗睨了她一眼,偏过头来,视线正好与秦步高撞在了一块,秦步高凝视着他,眼底再无半点才刚的恭敬之意,仿佛在说“我闺女有孕在身,你他娘还瞪她”。
魏祈分明没做错什么,却无端端心虚起来,只不动声色的拾起筷子,在自己的席上夹了一块秦欣和近日最爱吃的清蒸江团,转给放到秦欣和碗里。
“嗯”
魏祈抿唇,朝她笑笑,尽显温柔之意。
秦欣和更懵了,心说这人一向死要面子,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下给她夹菜呢,难不成是,在笼络秦老爷呢再看秦步高,他果然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
不可否认,秦欣和猜对了,但又有一点不对,就这一点不对,意思可差之千里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魏祈面色已有些酡红,底下那些武将也有几个歪歪晃晃的,正春风得意之际,免不得大放厥词,一会说要灭了北疆蛮夷,一会说要扫除大晋草寇,而现如今大晋粮食短缺,这些志愿十年都难达成。
不过,酒后吹牛逼,也可以理解。
秦欣和吃饱喝足,又专心他们讲这次出征北部的精彩桥段,当讲到秦步高险命丧蛮夷乱刀之下时,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小将见她脸色变了,连忙朗声道,“在那生死危机关头,幸而有傅军谋冒死相救,不然”
“孙鲁”魏祈忽然开口道,“忠勇侯此番能死里逃生,着实是一桩喜事,命人去御酒库取来朕珍藏的罗浮春,今日我们君臣之间,必要痛饮尽兴。”
他这么说,众人也顾不上讲故事了,赶忙叩头谢恩。
秦欣和却还没从那生生死危机关头里逃脱出来,她喝了口茶,偏过头吩咐羌活,“告诉侯爷,待会去便殿那边醒酒。”
羌活领命,从身旁宫女那拿过一壶酒,缓步走到秦老爷身后,“侯爷,这是我们娘娘赏的酒,愿侯爷保重身体。”
秦步高起身,朝上面的女儿拱了拱手,“臣谢娘娘恩赏。”
这殿上虽没有闲杂人等,但边上伺候的宫人却不知是谁的眼睛,秦欣和名声已经坏透了,做出点不合规矩的事情倒不足称奇,可秦步高被几大世家死死盯着,一门心思要揪他的错处,在魏祈面前不敢有丝毫的行差踏错。
秦欣和知晓他的为难,也安稳的受了他的礼,请他坐下,羌活借着给他倒酒的功夫传完了话,又返回到上方,“主子。”
秦欣和点点头,待秦老爷将那杯酒喝完,便起身去了便殿,不多时,秦老爷也过来了,他私下见到女儿,想念之情再难忍耐,眼睛瞬间又湿又红。
“爹”秦欣和叫了他一声,也觉得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缓了一会才道,“你的伤可好了”
秦老爷听这孩子气的话,不由又笑了,“若不好,你爹我能喝那些酒吗,都好利索了,就留了两三道疤,不碍事。”
秦欣和却长叹了口气,“你觉得不碍事,我娘看到准该心疼了。”
提起王英莲,秦老爷也叹气,心里那些事只有当着女儿的面才好意思吐露,“当日我险些丧命,被抬回营帐时脑子里没想别的,就想着你娘,那时我为着赌一口气,将她扔在家里十年都不曾回去过,我这一辈子都亏欠她的,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若我真的出什么事,你娘可怎么办。”
顿了顿,秦老爷又道,“她要是为我守寡还好,可我怕她知道我死了,转过头改嫁给别的男人,那我真是,死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前一句还那深情款款的,后一句就变了个画风,秦欣和眼睛里的泪意顿时收了回去,忍不住笑道,“什么啊,按照正常逻辑,你该希望我娘以后有个好归宿才是。”
好归宿这三字一出口,就没什么父女之情可谈了,秦老爷瞪着眼睛道,“胡说,你老子还活的好好的”
“咱不是假设嘛,你看你,还急了,来,坐这,自打我进宫后,咱们父女俩都没好好说过话,今日难得有机会。”
秦欣和又是笑又是哄的,才把秦老爷的气捋顺了,“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罢了,我好歹也是当爹的,不跟你一般见识。”
“话说回来,爹爹走这一趟可是损耗了不少,你回府时,娘看了作何反应”
“还能什么反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她不会嘘寒问暖那一套,只有些不着调的小聪明。”
秦欣和见他不自觉的嘴角上扬,想笑的同时又止不住后怕,“爹爹往后可别再这般冒险了,你这次真是到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秦老爷点了点头,也心生感慨,“是啊,原先行军打仗我从未怕过,可这次的事一出,倒真有些犯怯了,俗话说的好,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看来,我是不配再带兵打仗了。”
刀子往身上砍,血哗哗的淌,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死亡,换做是谁都会恐惧,“其实,爹爹如今功成名就,往后也无需再这么拼命。”
秦老爷道,“你这丫头,老子图什么,还不是图你在宫里好过,只要你好过,就是要你老子这条命都成。”
“让我娘改嫁也成”
“那不成,你怎么回事怎么老撺掇你娘改嫁呢”
“逗你玩呢,你看你,又急,又急。”
秦老爷这次是哄不好的生气,他站起身道,“皇上设宴,不好离席太久,看你还是这么没大没小的,想来在宫里过的确实不错,爹爹也就放心了。”
秦欣和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唤道,“爹”
“怎么了”
“这宫里,一点也不好”
秦老爷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方才说道,“知道了,有爹在呢。”
说完,他大步流星的离了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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