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县与烟阳相距四十里地,快马往返只需不到一个时辰,宋氏出发前先派了人去打探消息,马车行至半路上,那人就回来了,下马时跌跌撞撞,滚了一身黄泥巴,惊慌失措地爬到马车前,“大夫人!文县真的被淹没了!县令老爷的宅院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屋脊尖!就如同人间炼狱一般啊!”
母亲身在文县的丫鬟顿时昏死过去,宋氏拧起眉头,叫他速速回府,先禀报秦大老爷和少爷们,再去同秦欣和说一声,必抓紧商量出个救灾之道。
秦章原得信儿后也是不由心惊,“当真淹没了!”
“远远望过去只剩一汪水了,文县的百姓都在水上浮着,龙口决堤,水势湍急,怕撑不了太久。”
秦铮稳了稳心绪,偏过头吩咐侍女,“叫小姐来前厅。”
秦章原不太想让侄女掺和这些事,“叫欣儿做什么?她一个姑娘家,受了惊吓怎么好。”
“这件事关乎重大,她非来不可。”
秦欣和很快就到了前厅,从家仆口中得知文县惨状后,她蜷在骨头里的力气一瞬便散了,“……文县附近可还有什么别的县城?”
秦铮心知小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便答道,“文县东三十里地处有一赵家堡,坐落于江畔,现在难保无碍,除此外就是烟阳最近了。”
秦宁补充道,“文县到赵家堡的必经之路上有一道桥,这会怕是已经冲塌了,若想绕到赵家堡,要走将近六十里地的山路。”
“这样……三哥你亲自带人去文县,先紧着救灾民,待水上再无百姓受困,你便着手去封闭决堤的龙口,否则水势蔓延,文县方圆百里这几年都不会再有收成了。”秦欣和扫了一眼布置奢靡的堂屋,勉强镇定道,“大伯伯,咱家定要不遗余力的赈灾,在圣上到来之前,稳定住民心,决不能让文县生出□□,至于府中的大事小情,就暂且交给侄女吧。”
秦章原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文县出了这么大的“天灾”,素有仁德之名的圣上必定亲临以抚慰民心,龙口决堤烟阳知府脱不了干系,这一众涉事官员难保不会恐极而反,圣上真的御驾亲临,极大可能要住到出进士且有义举的秦家,到那时……
秦章原想通了当中利弊,便不再多说什么,秦铮带着家仆护院快马加鞭朝文县去了,他与秦铮秦宁两兄弟也匆匆到布庄粮仓提救灾所需的物资,偌大的秦府就只剩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紫菀这才道,“小姐,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啊……”
秦欣和只有点小聪明,很多事情不能想的透彻全面,她现在能做的,只是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做的无可挑剔,“去将府里下人都叫到院子里来,包括两个嫂嫂那边的,让她们换上旧衣,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府里重新清扫一遍,喜字红烛都撤掉,过于奢靡的陈设通通收入库房,每一件入库时都要登记在册,还有厨房那边,之后半个月大锅里不能有半点荤腥……”
秀江决堤,水淹文县,看似和秦府没有丝毫关系,秦府上下近百口人却因此事忙的脚不沾地,好在宋氏在府中很有威信,便是这样下人们也没乱了章法,晌午吩咐下去的活,到子时府里就彻底变了模样。
“终于能歇歇了……”
“小姐这会看着无碍,可今儿多少也是受了惊吓的,把这个喝了,好睡的安稳些,不然早起一准没精神。”
紫菀服侍她喝了半杯牛乳,便要躺到外面的塌上睡,秦欣和连忙道,“今天让小丁香来陪我,你回房好好休息吧。”
紫菀语气柔柔,“我不累,只是,皇上真的会到府里来吗?”
“不来最好,要来了好歹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可人人都说皇上仁善,就是宫婢将热茶撒到他身上也绝不恼火,咱又为何要这般严阵以待?”
“仁善?大晋王朝两百年基业,十八任皇帝,你见过哪个真仁善了,不过是宣统暴虐,永昌严政,在魏氏皇族与百官百姓之间踏出一道裂痕,新皇登基自然得抓着仁善二字来俯顺舆情,正是因为这样,他一定会亲临文县以抚民心,我们要……要好好……”
“小姐?”紫菀抬头一看,见她已经沉沉的睡过去了,便俯身吹了蜡烛。
文县水患被快马加鞭的上报了朝廷。近万名百姓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皇上接到消息后急火攻心竟昏死过去,醒来后第一件事便下了罪己诏自责己过,并决定亲赴文县赈济百姓治理水患。
在百姓眼里,这是千年难得的好皇帝,可秦欣和看来,这是千年修炼的白莲花。
她可不是平白诋毁人,据她爹秦步高大人所说,当今圣上魏祈,五岁随父北上,从平凉一路打到盛京,几乎是在战场里长大,早已见惯了生死,他十三岁时藩军逼至幽州城门外,宣统帝五万大军死守幽州,交战十月有余仍是僵持不下,最后是魏祈出了一“妙计”,他命人将染了疫病的老鼠大批量投放入城内,短短几天时间便有百人感染疫病,这疫情扩散极快,使军民人心惶惶,一月后幽州不攻自破,而此时幽州城内身染疫病的军民已有三万之多,乱葬岗内更是尸骨累累。
在这般人间地狱中,罪魁祸首又像个白莲花似的跳出来,隔离的隔离,医药的医药,驱疫的驱疫,连乱葬岗的卫生都给搞了,时至今日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幽州百姓还对魏祈感恩戴德。
“礼部的人已经到了,说是征用咱家的宅子,前院得给随行的官员住,你三个哥哥恐怕要先搬到隔壁院去,你两个嫂嫂我也让她们先回娘家去,咱娘俩就不用动了,得留着料理后院这帮人……本来是想让你跟着大嫂子一块走,可我一个人总觉得有顾不到的地方。”宋氏折好塌上的衣物,轻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是福是祸。”
秦欣和见她满眼疲劳,便凑过去笑盈盈的哄,“哪来的祸,若回头皇上下一道举贤良的诏书,大伯伯说不准就有官职在身了。”
“你大伯伯都那把年纪了,有没有官职又能怎样呢,现在做这些无非是为了铮儿,可皇上亲临,随行五千禁卫军……我是怕出什么乱子。”
“不会的,左右皇上就待三五日,我们老老实实躲在屋里就是了。”
翌日,承安帝的銮驾“低调”的进了秦府,秦欣和一大早就被那齐刷刷的脚步声吵醒,她挣扎着把脑袋探出床幔外,瞧见羌活趴在窗口,便问道,“是禁卫军吗?”
“嗯!这会他们正在夹道里轮值!小姐还要睡吗?我让他们小声些!”
“别了,咱还是别去惹他们的好。”
秦欣和打算缩进龟壳里不问世事,可老天爷偏要给她找事。
就皇上那个白莲花嘛,见秦家上下皆吃斋食素,觉得这种行为极其值得表扬,不仅表扬了,尊口一开,还要与秦家人吃同一锅饭,秦府厨子听闻正在孝期里的皇上也要吃,吓的一丝油水也不敢往菜里放,清汤寡水到秦欣和连吃三顿都眼冒绿光的程度。
秦欣和正佩服皇上毅力惊人时,他身边的内官却派人悄悄递信来,表面冠冕堂皇,实则疯狂暗示:大家都是装模作样讨个好名声,为啥搞的这么认真,皇上吃不好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你家的功劳可是很容易就全成了罪过。
“我就说,两天不吃肉都够呛嘞,一年还不得要人命,别说皇上了,佃农也受不住啊。”秦欣和把碗搁到一边,眼冒绿光的在脑子里琢磨吃什么大鱼大肉好,不过转念又一想,自己得到的信儿究竟是皇上的本意还是身边内官斗胆猜测?前者自然万事大吉,可若是后者,皇上吃着肉了不仅没乐呵,反而勃然大怒的找秦家麻烦,那她岂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纯粹的山炮行为。
斟酌了好一会,秦欣和有了主意,她唤道,“羌活,去把薛厨娘叫来,我有话要吩咐。”
薛厨娘是宋氏从娘家带来的粗使婢女,自秦欣和穿越来那会就在厨房里干活,一晃十多年过去,她已经混成了厨房的一把手,宋氏要吃的很多菜都只有她会烹制,这也是秦欣和单单点名叫她的缘由。
“小姐说的酥豆腐和摘茄丸倒是不难,可……恕老奴直言,皇上他正是孝期,万万碰不得荤腥,而这两道菜,未免过于油腻了些,要是皇上怪罪下来……”
“你是秦家的人,秦家和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皇上真怪罪下来秦家上下哪个能跑得了?难道我会自己坑害自己不成?若皇上真的派人询问,你大可按着一般做法说。”
许多寺庙里都有这么两道斋菜,一道是素豆腐,白白净净的大豆腐,不炖不煮不蘸酱的直接吃,一道是斋茄丸,紫茄子去皮留心捏成丸状,蒸笼一蒸即可食用。
如此寡淡无味的两道菜,让许多一心向佛却养尊处优惯了的豪门老太太望而却步,可偏是有那种“上坟烧报纸糊弄鬼”的年度优秀沙雕,不惜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用心钻研,反复尝试,烹制出烧钱名菜酥豆腐和摘茄丸,瞧着是豆腐茄子,吃着也是豆腐茄子,可仔细吧唧吧唧嘴却是香喷喷的肉味,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薛厨娘走后,紫菀才面露担忧,“小姐,咱们这么做要不要和伯铮少爷商量一下,皇上真怪罪下来可怎么办啊?”
秦欣和乐呵呵的抿了口茶,“打死不承认呗,就说他馋肉馋的出现癔症了,哼哼,传出去不丢死人。”
“这样做不,不妥吧……”
“自信点,去掉吧。”
秦欣和随口胡诌的,当然不妥,她这样大胆只因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皇上也不例外,先不说秦家在文县水患上功劳诸多,就单秦铮用麻绳网收龙口这招给朝廷省了不知多少钱财,秦家为了讨圣上欢心,犯点鸡毛蒜皮的小错也无伤大雅,而这件事所能产生最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要往好想那就别提有多好了!不知多少内阁大学士的起点都是从拥有和皇上共同的小秘密开始的!拥有小秘密!等同于心腹重臣!
以上这番话,是秦欣和从秦铮那听来的,真假有待商榷……不过秦铮的理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比如这次秀江决堤,到了最后收龙口的阶段,因小雨连绵导致水势过于急猛,投放石块立刻会被水冲走,稳固的巨石又难以搬运,按工部原本的计划需要筹备大量的前期工作,耗时耗力耗人民,是秦铮力排众议,用粗麻绳编织成六米长的密网,以此连接龙口两侧堤坝,再将石块通通放置于密网上,直至麻绳承受不住重量,自然从中间断裂,石块齐齐沉入水中,这时再去封闭龙口就省事多了。
听上去不算太难,实施起来还是有很大风险的,秦铮这么做多少也有点赌的成分,好在他赌赢了,成了史上第一个尚未入翰林院就在皇上面前挣了脸面的新科进士。
秦欣和也赌赢了。
一顿假肉给皇上美的不知东南西北,当天傍晚就下了一道举贤良的诏书,要选新任文县县令,文县人口本就不足万数,一场水患后只剩两千左右,且大部分都受了秦家救命之恩,新县令自然非秦章原莫属。
显而易见,这七品芝麻官是皇上对秦家“雪中送炭”的赞赏与肯定,皇上的一系列面子工程也让秦欣和不禁感慨,果真盛世白莲花,又当又立这一块拿捏的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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