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江决堤后的第七天,收龙口进程过半,文县的洪水终于彻底褪去了。
涨水时正是夜半三更,又赶上大雨倾盆,百姓们即便心知不妙,却仍然怀有侥幸,大多没能及时撤离,活活溺亡在屋内,待水渐渐褪去后,这些百姓才得以重见天日,不算被冲走失去下落的,不算被家人就地掩埋的,文县里起码有一千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其他倒是好解决,只是那些尸身溺在水里太久……”
“三哥,别再说了。”
秦铮当她对尸体的形态一无所知,自然毫无顾忌,可秦欣和为了写悬疑类小说曾在网络上查过巨人观的资料,那些印象深刻的画面浮现在她脑海中,让这场她未曾目睹过的灾难变得切实起来,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
“怎么了?”
秦欣和在秦铮面前向来不好意思显露出姑娘家的柔软心肠,这会被瞧见了倒是有点尴尬,“没什么,就是,可怜文县的百姓,这分明是无妄之灾。”
“是啊,年前朝廷批下来修缮堤坝的款项被层层盘剥,到县令手里又被吞了大半,以至于堤坝脆弱不堪,一击即溃……”秦铮握紧拳头,缓了缓才说道,“只叹那县令一家都死在洪水中,不然便是凌迟了他也不解恨。”
“事情出了,人都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秦欣和深吸了口气,也收了泪意,与他商议道,“我让下人收了整个烟阳的香火纸钱,觉着还不够,又到青城那边收了许多,今儿个晌午都运回来了,金马寺的僧人们现在都安排在咱家客栈里住着,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进文县超度,总要给百姓们一个善终。”
“按照目前的进展,大概还需三日左右。”
“这样啊,好吧……”
秦铮见小妹素来白里透红又丰盈圆润的脸颊清瘦不少,忍不住道,“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去倒茶的紫菀一推门进来,就听到了秦铮的这句话,她跨过门槛,嬉笑道,“小姐已经足足七日未进油水,整整六日未出院子,没得话本儿看,又不好打牌消遣,能有精神才怪呢。”
秦铮勾起嘴角,连日来沉积在脸上的肃穆阴郁都顷刻消融了,“我还当是怎么了,若待在房里实在憋闷,你就出去转转。”
“到处都是禁卫军,我哪敢出去啊,再说,要碰着皇上怎么办……”
“碰到岂不正巧。”秦铮边示意紫菀退下边道,“你一点都不好奇皇上长什么模样吗?”
“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还能长出花来不成……”发觉秦铮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眼神盯着她,秦欣和耷拉下脑袋,可怜兮兮的拨弄着桌上的茶杯,“我确实想悄咪咪的去看一眼来着,只是找了很久也没有特别稳妥的机会,便是有机会,又怕看到了……我不喜欢,哎,总之很心烦。”
既然端起了秦家的饭碗,坐上了秦家的饭桌,秦欣和就不能把自己当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穿越女,更不能为了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弃秦家几代人的前程不顾,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入宫,可现代女性那些个思想到底是深深刻在骨子里,面对盲婚哑嫁这种旧社会糟糠,难免感到不安,因此她才生出了想见那盛世白莲花一面的念头,要是长的合胃口自然舒服很多,不合胃口……起码也有个心理准备。
秦铮已将小妹心事猜出大半,非常直接道,“放心,皇上自是天下无双的丰神俊朗。”
秦欣和想起紫菀常说傅二公子天下无双,便问秦铮,“相比傅二如何?”
“你我兄妹俩关起门来论,若只比模样……难分高下吧。”
既然两个都是天下无双,这会还说什么难分高下,一个人一个审美,都不靠谱。秦欣和摇摇头,喝茶了。
秦铮拧起眉头,想了想说,“也就这两日,皇上发落完贪污拨款的官员就回京去了,怕还不知道金马寺的僧人要为文县百姓超度,我想办法将这件事透露给孙总管,孙总管定然会禀明给皇上,到那时……”
“皇上会去?你就不能直接说重点吗?”
“不是要到重点了吗,你可知道秀江的镇江神庙就在文县,自打堤坝被冲垮后,百姓们就议论纷纷,惹怒江神之说层出不穷,如今是有禁卫军这座大山压着,禁卫军一撤保不齐会出什么乱子,若皇上能亲自去祭祀江神,百姓们的心不就彻底踏实了。”
秦欣和若有所思片刻,恍然大悟道,“烟阳一带自古以来就是经商贩运之地,消息传播的比盛京还快,皇上亲临文县本就是为了好名声传扬天下,所以祭祀江神安定百姓这种事他一定会去!”
“没错,一定会去,也一定是守卫森严,那日你就早些在秀安庙外等着,皇上要出来的时候我会派人提前知会你,你可以悄悄看一眼,那种场面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的确是很稳妥的机会,可让秦铮说的也太可悲了,偷偷看一眼都要这么大费周章……秦欣和强忍着唉声叹气的冲动,朝哥哥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好!就这么办!”
……
禁卫军除了保护皇上周全外,还提供灾区的□□善后一条龙服务,短短三天就让文县的那些尸身入土为安了,秦府赶在晌午到烟阳府衙前贴了告示,让烟阳百姓在太阳落山后去往文县外的秀安庙为逝者们超度亡灵。
文县离烟阳四十里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加上江神震怒的谣言,烟阳城里也是人心惶惶的,去求个心安不是什么麻烦事,况且还能一睹国寺僧人,于是告示刚张贴出去便有百姓成群结队的往文县去了。
秦欣和虽然不用架步量,但出发的也很早,府里的好车好马都得紧着特地从盛京赶来的僧人们,轮到她这里就剩一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强小毛驴,行驶速度没比步行快到哪里去,到秀安庙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今日是祭祀江神和超度亡灵一块操办,祭礼贡品啊,上香添油啊,砸纸钱摆路祭什么的,琐事多如牛毛一般,礼部来的人搞不定,宋氏领着两个管家嬷嬷一大早就开始帮着忙活了,到现在也没闲下来,秦欣和不懂这些,宋氏也怕她吓着,便叫她乖乖的待在秀安庙这里。
秀安庙里头供奉着江神,往日里香火极好,这会却十分庄严肃穆,四周围着几百个黑衣银甲的禁卫军,庙檐上挂着一排排白灯笼,正门的匾上也悬着大白布花,外头矗立着一面新石碑,刻有对重建文县做出贡献的义举之家,由此向南远远眺望,能清楚的看到文县里处处是火光与浓烟,也能隐约听到凄凉的呜声。
但这呜呜啼哭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庙里传出的诵经声压下了,那是金马寺的僧人们在念往生咒,威严且平和的经文声让烟阳百姓们顿时屏气凝神,纷纷跪在庙外一同诵此咒,成百上千颗脑袋低低的垂着,可谓虔诚至极。
秦欣和自认是借尸还魂,很怕一下子被送到西方极乐去,也不敢多听,领着紫菀和小丁香悄咪咪的溜了。
当然,也不止她一个不愿意听诵经,还有许多一般大的姑娘,拿了自家扎的莲花灯和孔明灯要在秀安桥上放。
“小姐……”小丁香也带了莲花灯来,天色刚刚沉下去,她的急性子就按捺不住了,“我也想去放灯!”
紫菀戳了戳她的脑门,“这丫头,顶数你没心没肺,还当是玩呢?”
都卯足劲憋这么多天了,好容易出来放个风,难怪小丁香会这么兴奋,秦欣和其实也挺想去凑个趣儿的,可惜她还要等着秦铮的口信,不好里的太远,便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我俩在那边亭子等你。”
“好!我很快就回来!”
王氏待下人宽厚,小丁香又是她特别疼的,平时在府里跟半个小姐没什么区别,因而性格就跳脱些,不比紫菀行事稳重,若非她姿色出众又正是等着婚配的年纪,秦欣和去参加那些喜宴王氏更愿意让她跟着。
“小姐,这亭子是不是太偏了些,周围黑漆漆的……”
“这周围你看不见的地方全是禁卫军,有什么好怕的,来,坐会,歇歇脚。”
紫菀从怀里掏出帕子,仔细铺平了放在石凳上,“小姐坐吧,要是让大夫人看到了不好。”
小倔驴不比马有劲,来的路上就拉了一个主子,紫菀和小丁香都是跟旁边走来的,走了足足一下午,秦欣和不会在阶级制度下非要搞平起平坐,只是这种情况稍作休息是合情合理的,“她们都忙的脚不沾地,哪有功夫管我俩,快点快点。”
“那,好吧。”
紫菀刚坐了没一会,忽然有人离老远的喊了声,“欣和!那不是欣和吗!嗳呦我的老天爷啊!”
一听这尖锐的动静,秦欣和就知道准是她那位作天作地的舅母李氏了,天黑成这样,仅秀安庙围墙上挂着的几盏小灯笼照亮,也难为李氏能认出来。
就三秒五秒的功夫,紫菀这边才站起身,李氏便呼哧带喘的跑了过来,秦欣和见她穿着一件臃肿的匝了皮毛的紫夹袄,上面原本精巧的绣线都毛躁了,显然是件有些年头的好衣裳。
再看她脸,依旧是记忆中的那般刻薄。
秦欣和虽然很不喜欢她,但还是对她福了一福,“舅母。”
李氏连忙应声,“哎!哎!还是我们欣和有良心,还认识舅母!”
这话说的好难听。秦欣和站直身体,一双泛圆的杏眼的盯着李氏看,表情疑惑,语气冰冷,“舅母是想说谁没有良心?”
“这,这……”
未等李氏张开口,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到秦欣和跟前,用着琼瑶男主的腔调唤,“表妹!”
这位是秦欣和的表哥王广仁,他们老王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在王英莲嫁到秦府的头几年,李氏隔三差五就抱着这个宝贝独苗来打秋风,那叫一个吃不了兜着走,兜不住找马车拉走,用大肆搜刮这词来形容都丝毫不为过,身上这件衣服八成就是那会搜刮来的,若要是不能满足她,她就撒泼打滚耍赖骂街无所不用其极。
王英莲虽然是个小暴脾气,但面对自己唯一的大侄子也狠不下心,就这么纠缠了好些年,直到李氏提议亲上加亲,这下不管王英莲是气是恼,宋氏首当其冲要吃人,她不在乎施舍点钱给弟媳妇的泼皮亲戚,可要做亲家李氏的德性实在不配。
宋氏站出来做主,几乎是硬逼着王英莲和王家断绝了来往,等秦章平打了胜仗当官发财,一家子全都搬到盛京去,和王家的亲戚就更见不着了。
秦欣和想,今天的偶遇不是有备而来,她就在腿上捆着石头游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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