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第94章

    营地里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鸡鸣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我不是你在说谎”

    已经陷入狂乱和绝望的秦曜安朝跪在地上的秦秾华扑去,被忽然站出的武如一迅速反剪手臂。

    “父皇救救我啊我是您的亲儿子,我是您的亲儿子啊”他涕泪横流,大声喊道“母妃母妃救我不要信她的话我不知道永乐公主,我更不是什么前朝余孽”

    周嫔上前了一步,然而福王伸手求救的,是舒德妃。

    舒德妃失去血色的嘴唇刚扭动一下,一个严肃的男声便抢先响了起来。

    “事实真相如何,陛下定能明察秋毫,若是信上所言不实,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殿下,若是信上所言非虚谁都救不了你。”

    舒遇曦面无表情道。

    “外祖父外祖父您也不信安儿吗”秦曜安呆呆地问“安儿是您和母妃看着长大的呀安儿是不是父皇亲生的孩子,你们不是最清楚的吗”

    舒遇曦低垂眼眸,神色平静“若是借周嫔生产之际调换,我和德妃娘娘的话,都做不得数。”

    舒德妃明白父亲用意,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去看向她求救的秦曜安。

    “父皇母妃”秦曜安在武如一的禁锢下死命挣扎,满脸悲愤,泪如泉涌“我是真的啊”

    难以言喻的寂静中,裴回上前一步“紫庭尚在时,微臣曾随父亲进宫,见过永乐公主墨迹一次。上头的笔迹,微臣还有些印象。不知可否借公主密信一看”

    裴回主动搀和这滩浑水,当然原因不止如此。

    他想看看,密信里除了狸猫换太子的阴谋以外,还有没有和他相关的信息。

    他从秦秾华手里接过绯色的火纹泥金纸后,匆匆扫了一眼,刚松一口气,抬眼便撞上秦秾华的目光。

    那双冰冷剔透的眼眸,仿佛剥去了他的所有伪装,他呼吸本能一滞。

    不等他反应过来,秦秾华已经垂下了两面蝶翼般的纤长睫毛,刚刚的锐利和嘲讽,仿佛只是一瞬错觉。

    “裴回”天寿帝催促道“如何了”

    “微臣不敢妄言,请容微臣复看。”

    裴回将手中密信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脸上神色凝重,心里却放下了提起的大石头。

    “如何”天寿帝升出一丝期待。

    “回禀陛下。”裴回揖手道“此信和微臣记忆中的永乐公主墨迹,确有五分相似”

    “父皇您看您看”秦曜安激动喊道“只有五分相似这是伪造啊”

    裴回继续道“然微臣也不敢肯定,因那时永乐公主尚才几岁刚刚开始习字罢了。但这每个字上的最后一撇,都和永乐公主年幼时的习惯如出一辙。”

    他举高手中密信,以手指示意

    “像来、救等字,最后一

    笔有回收趋势。微臣还记得,狐胡厉帝曾对微臣父亲有言,这是因为永乐公主喜爱蝴蝶,故意在此类文字上勾勒蝶翼的缘故。”

    “此事除了永乐公主本人及其亲信,应该无人所知。除此之外,密信上文字斑驳,看着成书已久,凤印却鲜艳如新,使用印泥,应是狐胡虹膏无误。”

    裴回话音落下后,帐内响起断断续续的私语声

    “仔细看看秦曜安的确和废太子有六分相似”

    “从前竟然没有发觉”

    “怪不得敢往朔明宫里送,长相全随了父亲,也没有紫眼睛”

    “也亏得是狐胡亡了,没有紫眼的狐胡皇族连继承权都没有,加冠以后,一笔钱就给打发出宫了好歹他还做了几年亲王呢”

    “怪不得我偶尔看他不对劲原来是像废太子。”

    “用一个姐姐做诱饵,一举除掉两个皇子好狠的心,好毒的计,说他不是废太子的儿子我都不信”

    “废太子欲壑难填,心术不正,以致最后父子阋墙。他的儿子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想除的怕不止是两个弟弟为何长公主一拿到密信就出了这样的事依我看,就连十皇子出事,都不定能和他脱离关系”

    “可谓人面兽心”

    秦曜安的大吼大叫没能阻止帐内流言飞散,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指责和鄙夷的声音越来越大。

    “陛下不是的安儿是我们的儿子,哪有做娘的认不出自己孩子的他就是我们的孩子啊”周嫔忽然向着天寿帝跪了下来“陛下求求你,臣妾跪下求您,臣妾这辈子没有求过您求求你,求求你”

    帐内无人开口,舒德妃别过头流泪,周嫔以头抢地,磕地砰砰作响,不到一会额头便开始红肿。

    天寿帝僵直地站着,看着,沉默着,面白如纸。

    这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忽然变成了堂侄,还是二十年前就本该飞灰湮灭的堂侄。

    他能说什么谁又允许他说什么

    “玉京”他哑声道。

    他最爱的女儿没有看他。

    她低着头,哑声道“儿臣罪无可赦,任凭父皇处罚。”

    她的态度,无言地表明了她的立场。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观火站了出来,撩袍跪下。

    “陛下,此事关乎国运,秦曜安既为狐胡末代公主所生,便是如今现存的最后一支狐胡嫡系血脉,若留他性命,便是留下巨大隐患,大朔必定不得安宁。”张观火在秦秾华身后,深深跪拜下去“微臣恳请陛下大公无私,按律执法,赐死永乐公主之子”

    “我不是我不是永乐公主之子我是父皇的儿子,我是福王啊”

    秦曜安望着身前不远的纤纤背影,痛哭流涕道

    “阿姊我是你的弟弟啊”

    张观火道“秦曜安记在玉牒上的母妃是舒德妃,不知舒阁老有何见解”

    舒遇曦垂眸道“老臣听理不听亲,全凭陛下抉择。”

    连秦曜安最大的靠山都表态了,群臣再无顾忌,纷纷出列发言

    “余孽一日不除,大朔江山一日不稳,老臣恳求陛下忍一时之痛,作出无愧先帝,无愧大朔无数臣民的决定啊”

    “陛下下旨吧”

    “事关大朔国运,陛下,不能心软啊”

    天寿帝仍在犹豫,他求救似的看向人群中的魏弼钦,道“魏大师能否开启天眼,替朕瞧瞧此子,究竟是否朕的龙子”

    九五之尊开口了,魏弼钦的目光仍看着长跪不起的秦秾华。

    她低着头颅,三千青丝如墨泼散,纤薄背影仿佛一折就断的花枝,纤美可怜。

    然她头顶,天子气磅礴如云。金凤在云中展翅,帐内一瞬遮天蔽日,却又金光夺目,曜不可视。

    一声穿透灵魂的凤鸣直接从他耳中响起,震得他面色一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魏大师”天寿帝道。

    魏弼钦脸色苍白,移目看向面露乞求,泪水斑斑的秦曜安。

    他身上紫气曾在几位皇子中数一数二,如今却在金凤压迫下,只剩可怜的一丝紫色青烟。

    “贫道只知”魏弼钦极慢说道“此子,身上紫气不及其余几位皇子十分之一。”

    “你说谎”秦曜安最后的希望破灭,越发泪如泉涌。

    他膝行至秦秾华身边,用沾满泪水的手抓着她的外袍袖角

    “阿姊我错了,你原谅我罢你知道的,我没有想要害你性命我有错,错不至死啊阿姊,救救我我是你的亲弟弟啊”

    “我我是你的亲弟弟啊我们以前那么好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捉蟋蟀,一起偷看小人书,你教我爬树,带我钻狗洞中元节我害怕,你给我讲故事,讲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你都你都忘了吗”

    秦曜安泣不成声。

    他伏下身,怮哭着将脸贴上一动不动的袖,绝望的泪水沁透大袖,湿润了袖中紧握成拳的手。

    除了低下的头颅,秦秾华跪得笔直,那个比绝大多数人都要病弱的身体里,偏偏有一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坚韧的骨头。

    风来了,雨来了,眼泪冲刷着那张苍白的面庞,她依然如嶙峋寒山,屹立不倒。

    “我没忘。”她声音沙哑“是你忘了。”

    天亮了,一缕金色晨光照进怮哭不断的主帐。

    一切已成定局。

    秦秾华走出主帐时,被金吾卫架走的秦曜安拼命回头,声嘶力竭地向她哭喊

    “阿姊”

    无数残破的画面,随着他绝望而害怕的哭喊,闪现在她眼前。

    她陪着他捉蟋蟀,告诉他怎么编草笼。

    他们避开舒德妃眼线,在废弃宫殿里偷偷交换小人书和史书。

    她教他爬树,告诉他,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她教他爬狗洞,告诉他,做人要能屈能伸。

    中元节,她白天给他讲了鬼故事,夜里他就抱着枕头来找她。

    “阿姊我怕”

    秦曜安的面容随着彼此距离越来越远而更加扭曲,他拼命厮打押送他的几个金吾卫,泪流不断的眼睛牢牢盯着秦秾华,哭喊道

    “阿姊我怕”

    ,真的能够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是的。

    权力,也会让她变得六亲不认,麻木不仁吗

    想要掌控的人,最终也会被吞没。

    她又为何认为,自己会是其中特例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就像她曾经逐出人间的那些恶鬼一样,她也会,成为恶鬼之间的一员。

    仅仅只是负罪感,就能阻止她化为恶鬼吗

    她

    “阿姊”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双眼,盖住了她模糊的视野。

    秦曜安的哭喊声渐渐小了,她的心跳声渐渐大了。先前支撑着她屹立不倒的气力在身后熟悉气息出现的那一刻,好像全部流走了。

    一时间,她分不清这坚定有力的律动,究竟是对方停在耳边的脉搏,还是自己胸腔里传出的心跳。

    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心,她用力咬住唇,想要逼回眼眶的泪水。

    “阿姊”

    少年低沉的,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

    他说“我不会变”

    “你是秦秾华我就是秦曜渊。”

    “你是毘汐奴我就是伏罗。”

    越来越多的眼泪流下。秦秾华的眼泪没有声音,就像她一如既往笔直的背脊一般,一如既往的沉默。她没有颤,没有抖,没有面部表情。

    只有眼泪。

    只有眼泪,沉默奔涌,流进少年发烫的手心。

    她从来没有发现,原来世上会有一人,让她自豪的泪腺控制不堪一击。

    他哑声道

    “阿姊,我对你,永远也不会变。”

    为了避免前朝嫡系血脉仍存的消息走漏后节外生枝,秦曜安的赐死旨意当天便下了。

    诸国使臣前脚刚走,后脚,一壶鸩酒便送去了暂时软禁秦曜安的帐篷,里面的哭求和谩骂交替了很久,久到直到一个时辰后,小侍才点火烧了整座帐篷。

    大火漫天,映得天边如火。

    周嫔哭晕数次,舒德妃也一病不起。被五花大绑的乌宝也在营地里一栋储物帐篷里发现。至于郳音,早已消失不见。

    而天寿帝在秦秾华的劝说下,下发了立即拔营回朝的旨意。

    上路的第一天正午,车队停下歇息,比起来

    时路上,出来透气的王公大臣寥寥无几。众人似乎都还陷在惊魂晚宴的余韵里。

    皇帝御用的马车上,秦秾华正在跪地请旨。

    “燕王是穆世章的死穴,穆阳逸是穆得和的死穴,前朝余孽大费周章谋害燕王和穆阳逸二人,一定还有后招。虽然目前二人死讯还受封锁,但谁也不知还能封锁多久。一旦生变,三千金吾卫应对准备充分的前朝力量恐有力有未逮之处。以儿臣愚见,除了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从附近州府调动兵力护卫车队以防最坏的情况发生。”

    天寿帝恹恹地躺在坐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

    自秦曜安死后,他便一直气色不好。

    “你想得不错只是想要让地方上拿出兵力难呐。”他喃喃道。

    “父皇只要点头,儿臣自会想办法说服裴舒二人,由内阁出面,调四方兵力。”

    天寿帝侧过头,目光欣慰地看着她。

    “秾华,你过来”

    秦秾华膝行靠近,握住天寿帝向她伸出的手。

    “你母妃一时转不过来,你别和她见气如今她只有你啦,你是好孩子,看在父皇的面子上,你多忍让一些”

    秦秾华柔声道“女儿理解母妃的悲痛,父皇不必担心。”

    “那就好”天寿帝点点头“你做事妥帖,父皇放心。你要调兵,要和那些虚伪的地方官打交道,父皇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只有这个名头偶尔还能用上一用。你便拿父皇的名号去用事后,知会父皇一声就好了。”

    天寿帝看着她,眼中露出一抹悲伤。

    “你若是儿子”他忽然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而道“唉,算了,不是儿子也好。”

    秦秾华沉默不语,天寿帝握着她的手,自言自语道

    “这鬼秋狝,吃儿子朕再也不想办了”

    秦秾华行礼离开后,立即去拜访了车队后排的裴舒二人。

    看在利害一致的份上,两位阁老都同意联名拟令,以内阁名义向回京路上的周边州府借兵。

    等谈妥相关事宜后,秦秾华走回她的马车。

    庆功晚宴上发生了太多事,只有现在,她才有了细细思索的时间。

    郳音是辉嫔的人,为了今日,蛰伏在秦曜安身边整整两年。在他口中,她乃永乐之女,然而十皇子生母为自保扣作证据的那封真密信里,秦曜渊才是永乐公主和废太子之子。

    此事只有三种可能,一为郳音说谎,二为辉嫔说谎。

    郳音说谎,意义不大。辉嫔说谎,可以调动全天下想要复辟狐胡皇朝的力量。

    最后一种可能,辉嫔是真正的永乐公主,废太子府中的才是假货。

    不论谁真谁假,从笔迹几乎一致来看,两人都关系匪浅,但真假辉嫔不可能是两个公主,因为她和秦曜渊之间没有三代内的血缘关系,而永乐公主的凤印,如今掌握在辉嫔手里。

    恐

    怕这也是她让别人确信她是永乐公主的决定性证据。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可能性更小的可能,秦秾华暂时摒弃这些猜想,以免将事情想得更加复杂。

    出事前,受福禄膏胁迫的碧琳将秦曜渊诱出帐篷,她的福禄膏又是从何而来

    是郳音,还是另有其人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辉嫔现在还不想动她。那封提前准备好,特意留在山洞外的假密信就是证据。她用珠钗暗示她如何自辩,用假密信向她示好,同时,又毫不留情将她困在山洞,以使这出大戏拉开帷幕。

    迷雾中的一半清晰了,另一半却因此陷入更深的迷雾。

    秦秾华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马车前。天寿帝体贴她要就近照顾身上有伤的秦曜渊,特意从他的舆车里腾出了一辆给两人。

    那辆在一众马车里外醒目的高规舆车外边,结绿正在和劫后余生的乌宝说话。

    见到秦秾华归来,两人都连忙行礼。

    “你们怎么都在外边”她问“渊儿醒了么”

    “九皇子醒了,正在车内自己换药。”乌宝道。

    “低烧不退,一路昏睡,偏偏一到换药的时候就精神了。”秦秾华喃喃道。

    乌宝道“奴婢也想帮九皇子换药,可是奴婢不男不女的阉人一个,九皇子也不愿意。”

    “无事,让他动动也好。”

    秦秾华扶着结绿的手上了车,伸手刚要推开车门。

    “公主,九皇子还在更”

    “无妨。”

    秦秾华弯腰走进推开的车门内。

    结绿白了惊愕的乌宝一眼“大惊小怪,公主什么没见过”

    什么都见过的公主走到床边坐下,朝正在合拢衣襟的秦曜渊伸手过去。

    “过来阿姊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秦曜渊侧过身体,赶忙系上腰带。

    “好多了。”他道。

    “给我看看”

    秦秾华再伸出手,他又躲。

    “男女有别”

    她被气笑了“我没听错吧,你还知道男女有别了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请父皇再拨辆马车给我夜里歇息”

    “不许去。”

    他转眼靠了过来。

    秦秾华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拉下他偷偷摸摸爬上腰间的狼爪子,道

    “你不把伤给阿姊看,也不给御医看,你想给谁看”

    他想也不想“好了以后给你看。”

    “好了以后我就不想看了。”秦秾华伸手往他衣襟摸去“快给阿姊看看。”

    这回轮到他逮捕禁锢她伸出的手。

    “快好了。”他解开袖扣,把手臂上的刀剑伤痕露给她看“已经结痂了,阿姊。”

    “那你怎么还在发烧”

    “因为他在发骚”

    秦辉仙推门而入,怒气冲冲道。

    她的战斗鹅子在车下为主而战,打得想要拦人的乌宝抱头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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