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恒妙不但送来了笔墨纸砚, 还在白崇锡稍稍露出想要瞻仰国寺风采的口风以后,带着他逛遍了几座主峰。
千机寺的占地面积不是一般的大, 若是寻常香客,最少也要整整五六日才能逛遍主要的景点。
但两人都是武者,脚程也快,不过两日下来,白崇锡便记住了千机寺的所有地形。
在观察地形的同时, 他竟然也对千机寺生出了一种没来由的亲切感。
恒妙暗中观察着他的神色, 见他不像先前那样冷漠,便喜滋滋的拍了拍他的肩问:
“怎么样?我大千机寺是不是很有底蕴?喜欢在这里修行吧!”
“也许。”
白崇锡恍惚的心想:倘若与慕翎一战后,他有幸苟延残喘, 那么, 等找到阿罗以后,说不定在这一方世外清净地自我了断, 与阿罗长伴青山绿水间,也不错。
这么想着,待他回过头,忽然遥遥见到了一座塔尖, 正矗立在对面的大山之中。
他抬起手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恒妙随他手指方向望去,笑容不由淡了一些,道:
“那是我们千机寺的后山禁地,你见到的那座塔,唤做‘浮屠’, 是用于关押犯人的。
只有罪大恶极,杀孽滔天的魔头,才会被镇压在这座浮屠塔之内。”
白崇锡心中一跳:这么说来,三途教的教众很可能被关押在那里!
恒妙目光划过他,告诫的道:
“浮屠塔虽然许久未曾开启,但它之所以被列为禁地,是因为里面有一件先祖所得的灵物,名曰‘照尘镜’。”
“若是不小心触怒了此物之灵,轻则精神失常,重则灰飞烟灭。因而,非有大功德、大机缘者,绝不能靠近此塔一步,你可明白?”
白崇锡淡漠的转身,一脸‘你想多了,哥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
深夜,白崇锡一袭黑衣,悄无声息的翻越了几座山头,来到了后山禁地。
看到一块标记着“禁地勿入”的石碑,他纵身飞掠而入,才发觉这里竟然一个僧兵守卫都没有。
白崇锡在幽黑森冷的禁地密林之中走了半晌,才看到白日里所见的,那座孤伶伶矗立在那里的高塔。
待走近后抬眼一瞧,塔上就连牌匾,也是年久失修,红漆掉了一半的样子。
不过,当白崇锡见到佛蕴深厚,刚猛无匹的“浮屠”二字,却联想到了震慑宵小鬼魅的怒目金刚。
这应当是出自千机寺某位先天大能的手笔。
纵然白崇锡对自己的书法一向自傲,在这简单的“浮屠”二字面前,也是深感萤火与皓月之别。
他感慨着千机寺的深厚底蕴,拾步登上台阶,到了这“浮屠”塔门前。
他伸出手推了推,紧闭的大门因他发力有了一丝松动。
尘土扑簌簌地落下来,白崇锡退后了一步,继而,再次用力一推。
门“吱吖”的开了一道缝。
白崇锡一脸麻木:‘这就是千机寺的禁地?连大门都没锁,恒妙该不是又在骗人吧!’
远在对面山头看着“浮屠”塔的恒妙,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谁在背后诋毁爷爷?”
白崇锡提着一盏铜灯,沿着老旧的木阶一步步往上走去。
每经过一层楼,他的心情便没来由的沉重一分。
这里的雕梁画栋,彩绘佛像,都令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仿佛往上每踏一步,他就更接近某种被掩盖的神秘命运。
他忽然想起恒妙告诫他时的神色,在此时看来,却十分可疑。
白崇锡总感觉,这塔楼顶层,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他不明白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他的心脏也不受控制的“扑通扑通”加快了。
他仿佛沿途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楼梯的尽头。
白崇锡缓慢的抬起眼皮,打量着此处。
一桌一榻,还有正中间的太极八卦青铜地刻,上面所绘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古老又神秘的文字。
他有些失落,尽管并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失落,但是,这里的确没有任何生人存在的足迹。
他伸手抚上今晚情绪一直不大对劲的心脏部位,走过那座神秘的青铜地刻。
透过打开的门洞,他看到了缀在塔檐的经幢,在凄冷的夜风之中翻飞,发出轻灵又低沉的佛音,时而遥远,时而亲近。
顷时,地刻之上,隐隐泛起了金光。
白崇锡陡然回神,正欲离去,却发觉自己竟然无法动弹。
无数闪烁着金光的符文映射在空中,他的眼前,忽然凝聚出了一面巨大的镂花青铜镜的虚影。
他心中大骇:恒妙说的居然是真的,这难道就是“照尘镜”?!
远山之上,恒妙手捻一串佛珠,定定的望着闪耀出金光的浮屠塔,喃喃自语:
“白崇锡,你究竟……是不是那人的转世呢?”
悟道山下,殷雪罗倏地心头一悸,小鉴忽然在识海道:‘有人催动了照尘镜!’’
照尘镜,顾名思义,能照出有缘之人的前世过往。
她推开了窗户,遥望着远方,‘谁会在这个时候去浮屠塔呢?’
总不会是那位大少爷吧!应该不大可能。
再过两日便是悟道大典了,希望不要此时节外生枝才好!
至于浮屠塔,那实在是一个令殷雪罗永生难忘的地方。
此刻,浮屠塔中,被八卦地刻定住的白崇锡,见到照尘镜里发出一道强光,在这黑暗寂静的夜晚,直冲云霄。
他措不及防,被这刺目的光芒照了个通透,当即痛苦地挡住自己的双眼。
直至片刻后,照尘镜才安静了下来。
等到白崇锡眼中的残影褪去,他便发现,照尘镜正浮现在自己眼前,散发着微光,与他面对面。
他看到了镜子里的景象:
那是一个与他幼时一模一样的小和尚,每日晨起在精舍内诵读早课,练功,午后进入藏经阁,翻阅经文,博览群书,他小小年纪,便已是过目不忘,明净内慧。
白崇锡心中隐隐明悟:难道这是他的前世?!
上一世,他竟然是个小和尚!
就在他好奇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和尚,将来的际遇将会如何之时,画面突然消失了。
莫非,自己前世小小年纪,便这样夭折了?
白崇锡内心满是困惑之际,镜中又再次有了画面。
这一次,出现的却不是小和尚,而是作为密关侯世子的自己。
白崇锡在镜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所有经历过的,甚至是记忆模糊的童年。
然后,他长大了,镜子里的故事,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发生了变化!
他没有遇见阿罗,洞房花烛夜,他依照家族的安排,娶了霍江怜。
当镜中的他掀起红盖头,出现的是霍江怜,白崇锡心头骤然一寒:
他不知道,照尘镜为什么,会出现自己完全没有经历过的画面。
太后指婚的,明明是自己与殷雪罗;
然而,梦里的霍江怜甚至都不认识阿罗!
他不想再往下看了,那样的未来,是完全陌生的;
更主要的,还是他不想看见自己与别的女子亲密恩爱,这对阿罗而言,无疑是一种背叛。
但是此刻,他却连闭上眼也做不到。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与霍氏女饮下合卺酒,如牵线木偶一般,波澜不惊地与端庄羞涩的霍氏女行敦伦之礼。
白崇锡油然升起了一股自我厌憎的情绪。
不过,就在霍氏女触碰到他的时候,镜中的自己却蹙起了浓眉,似乎有些不耐。
直到霍江怜抱住他,他的额头竟是冒出了冷汗。
女人越是碰他,他便越发难受,到了最后,他勉强安慰了对方几句,忍无可忍地从新房离去。
然后,霍江怜一嫁进门便成了侯府的笑话。
尽管,白崇锡并不想羞辱对方。
世子妃在青瞿阁留了五日,白崇锡每日都做好心理准备,去睡自己的妻子,但每每总是无可奈何的败下阵来。
他根本无法忍受与霍江怜的亲近,最严重的的一次,他在接触到对方裸露的肌肤以后,居然胃里翻涌到呕吐不止。
霍江怜被他折辱的心灰意冷,住进了妙清院。
白崇锡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对霍江怜亲近不起来,因而婚后不多久,便默许了母亲将绿萝翠桐抬为侍妾的试探。
可是,关起门后,他才发觉自己对她们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同样难以生出亲近的欲望。
他就像是生了一种碰不了女人的病。
自己的这种心病,大夫说需要遇到心爱的女子,才能克服。
于是,白崇锡开始了不断尝试。
他把红颜知己拂月纳进门,然后是祖母给他的春杏,还有两小无猜,不争不抢的贺灵玉。
直到后院里莺莺燕燕的,多了无数女人的面孔,他的病都没能治好。
他的怪病,就连各地的名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更是羞于对人启齿的。
最后,他只得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朝廷上,后院也不再进新人。
唯一知道内情的母亲,误以为他有龙阳之好,便偷偷摸摸给他送了□□好的小倌,想让他纾解一二。
谁知这事,居然被三弟的人捅了出去,闹得满城风雨。
从此以后,他这位望陵第一美男子,惹来了不少男人异样的眼光。
他觉得自己已经坏了。
后来,南燕灭亡,被西梁与北戎合力攻破国都,侯府也没了。
西梁二皇子因为惜才,留了他一条命。
之后,他才知道,魏焱竟是觊觎他的容貌。
可那时,已经一无所有的白崇锡,为了报灭国之仇,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既然自己碰不了女人,那么或许,他当真是寡人有疾,喜欢男人。
于是,他一面故作不知对方的意图,与二皇子相处着,一面借对方的权势东山再起。
他想着:牺牲这一副出色的皮囊又如何,只要能报仇,他什么都愿意做。
但事与愿违,就在魏焱抑制不住情-欲,想要沾染他的那一日,白崇锡也做好了自我牺牲的准备。
结果,不等对方有进一步行动,他便吐血了。
魏焱也终于知道,白崇锡身有隐疾,不仅不能碰女人,男人同样如此,自己若硬要强来,他很可能会死。
这种怪病,不单是太医,就连悟道山的圣僧也束手无策。
魏焱只得放过了他,白崇锡暗自庆幸,这病好歹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一计不成,另寻他法。
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辅助魏焱成为太子,一路与北戎斗的不可开交,最终收服北戎,统一三国,助其做了至高无上的帝王。
随后仗着魏焱对他的崇信,白崇锡露出自己的獠牙,毒死了这位雄图大略的帝王,带着早已提拔的党羽,扫平一切障碍,称孤道寡,君临天下。
他成了最后的赢家,然而,他这一生,亲缘断绝,孤独终老,至死都没能等到他要等的人。
等到白崇锡再度清醒,已经是第二日。
他正躺在精舍之中,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屋里投出大大小小的光圈。
他目光怔忡的落在某个虚无的点。
昨夜,在镜中看到自己悲哀的一生,白崇锡隐隐猜到了,照尘镜给他看的,也许是另一个没有阿罗的世界里,自己所经历的一生。
其实很多事早已经有了征兆,白崇锡自幼便不习惯他人的触碰,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直到十八岁,他也从未有机会,验证自己是否当真,有这样碰不得女人的怪病。
但是,在遇到阿罗以后,自己控制不住地对她上了心,他喜欢对方的亲近,也渴望与她的种种亲密。
白崇锡可以肯定,若是面对阿罗,他绝没有照尘镜当中,自己出现的那种怪病。
他能像正常男人一样拥抱她,亲吻她,也能对她生出强烈的情-欲,因此,他就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对别的女人会是如何。
就在他沉浸于思索的时候,恒妙推开门走了进来。
“白居士,你终于醒了!怎么样?照尘镜的滋味如何?你是否看到了你的前世?”
白崇锡盯着他,忽然起身,走到恒妙眼前,拉着他的手,把他按到了榻上。
恒妙吓了一跳,但是觉出他并没有恶意,才没有反抗,
“你……你想做什么?莫不是看小僧细皮嫩肉,貌美如花,就动了歪心思——”
他本是玩笑的说辞,却在白崇锡扯开他的僧袍以后,惊恐的尖叫起来,双手抱胸往后退去,
“你……你别过来!我不会屈服的!”
白崇锡忍耐着对方夸张的尖叫与聒噪的话语,向他裸露在外的胸膛伸出了手。
一盏茶以后……
他终于吐干净了。
恒妙保持着遮住胸膛的姿势,深受打击地看他难受的模样。
“是你先对我动的手,凭什么嫌弃我?我可是千机寺千年以来,最为俊美潇洒的佛子,你这分明是对我人格的侮辱,魅力的否定,你明白吗!”
白崇锡红了眼,终于明白自己真的有隐疾!
只不过,这辈子的他太过幸运,出现了他唯一能亲近的女人,也是自己第一个想要亲近的女人,所以,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怪病!
阿罗竟然就是照尘镜中,那个自己等了一辈子,也没能等来的人!
他双拳死死地握在一起,指甲刺破手心,双手顿时渗出了血迹,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他眼中布满血丝,表情狰狞又痛苦,恨不能给从前的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何其可悲!
倘若阿罗是自己用了两辈子才等来的救赎,那他就是亲手将这救赎从身边推开了。
那么,他这一辈子,到头来岂不是个笑话!
这个答案令白崇锡开始害怕——
如果阿罗的出现,是上天对自己孤独一世的弥补,而他却没有好好珍惜,那么来世,他是不是不会再遇到她了?!
这一刻,若非尚未替阿罗报仇,白崇锡恨不得即刻亲赴黄泉,向她赔罪。
此时的殷雪罗,还不知道白崇锡误打误撞,触发了“照尘镜”,又由于后者并未见到前世,才有机会窥见到原本世界的命运轨迹。
“悟道大典”召开在即,她带着端木栖柳单独来到房间,并且设下了灵力的隔音结界。
“老祖宗,您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吩咐我们吗?”栖柳见状问道。
殷雪罗捏着喉咙咳了一声,用殷雪罗的声音道:“端木栖柳,你们认不出大小姐了吗?”
端木栖柳闻言大惊,
“你说你是大小姐?”
“大小姐,你怎么变成老头了?”
殷雪罗揭开了假脸,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道:“喏,现在认出来了吗?”
端木栖柳瞠目结舌。
殷雪罗还没玩腻换马甲这个游戏,于是又连连冲两人各抛了一记媚眼,道:“怎么?不敢认我了?”
两个直女同时脸色爆红起来。
“大小姐,你……你变了好多!”
殷雪罗捡了一块豌豆黄往上一扔,利索的张嘴叼住吞下。
端木见状,确信的对栖柳说:“只有大小姐,吃东西才这么皮!没错,就是她!”
殷雪罗无奈道:
“你们不该感到奇怪吗?四年没见,大小姐抛下你们去了哪里呀?”
“大小姐怎么成了半步先天的高手呀?大小姐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呀?如此种种,像这样问才对嘛!”
端木看着她,皱起了眉头,说:
“大小姐,不要用我和栖柳的声音说这么肉麻的话!反正今后你走到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休想把我们甩开!”
殷雪罗闻言,两只手各掐住一人的脸蛋,兴奋道:“两个小丫头,总算大小姐没白疼你们!”
端木一脸郁闷,“大小姐,你忘了,你比我们都小!”
“好了!先不跟你们叙旧了,告诉你们一件事,白崇锡也来了悟道大典!”
栖柳惊喜的说:“那大小姐不就可以跟世子团聚了?”
殷雪罗立马给了她一个枣栗,道:“从现在开始,你记住了,我已经不是侯府的世子妃了!咱们已经把他一脚蹬了知道吗?”
栖柳捂住了脑袋,“知道了,大小姐!”
然而,她心里还是默默的替世子惋惜。
“往后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我既然扮成老祖宗,你们还像从前那样叫我!”
“为了不被人发现你们的身份,这一次悟道大典,你们只能易容了。”
“遇到了白崇锡,千万不要露馅了!记住,你们现在就是如意门的英沐英柳,跟侯府什么关系也没有!”
殷雪罗不停地对两人强调道。
“大小姐,我们两个只要蒙面上场就行了!易容只怕会引起旁人的好奇。”
端木给出了建议。
“蒙面也行!”
殷雪罗想了想,感觉也无伤大雅。
反倒是王梁杉,听说他这些年在人前现身,都是乔装易容,如今过去了四年,又有自己这位半步先天的高手作保,伽蓝寺应当不敢拿他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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