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厉琰非,花芜姬回了自己的屋子, 许清风等她已久。
他给花芜姬递了只烤羊腿, 看她拿着小刀割肉吃,一边告诉她, “小兰仙嫁人的消息我已经放出去了, 兰仙班里的人都挺舍不得你的。”
花芜姬嚼着羊肉, 脸颊鼓起来一块, “二十年的情分,多少是有点热的。拿些银子分给他们吧, 妾身屋子里有匣新首饰, 送给月桃做嫁妆。”
这两年花芜姬在外唱腻了,知音难寻, 那么多的座儿,找不出一个让她中意的,泼皮无赖恶心人的东西倒是见了不少。
她懒得在外唱了, 索性回到教里, 多管管自己的凌花教。
“对了, ”那小刀举了起来,露出上面喷香的油光,花芜姬把嘴里的肉咽下, “告诉那些人, 妾身改主意了, 今年凌花教参加魔教大会, 记得留座。”
许清风微怔, “您也太宠他了。”
“又不只让他一人去,银花堂甲乙级都挑一些,别在道上混,连外头那些哥哥姐姐们的面都没见过。”
除了凌九,她也带别的弟子去长长见识。
“可您是头一回把人带进院里。”许清风笑她,“听说凌九今日一早还神色如常地去见了三堂堂主,您对他真是手下留情。”
他说着,沾了点醋意,“当初我伺候您时,身上可是留了不少疤的。”
花芜姬吃肉不停。
许清风看着姑娘两颊鼓鼓的模样,眉眼柔和了下来,“您比从前温柔许多了。”
从前的花芜姬比起现在要尖锐许多。
许清风永远不会忘记十六岁的少女,是如何夺得凌花教教主的宝座的。
二十年前,老兰仙隐退,兰仙班进项惨淡,被捡进戏班里的孤女花芜姬成了彻底的累赘。
“这年头我们都吃不饱,还留着她干什么”
“不如把她卖去楼里吧,这娃娃长得水灵,说不定能被当做花魁养起来。”
“是啊,那可就和千金小姐似的了,再不必吃苦。咱们就算把她养大,日后她也只是个勾栏里的戏子,还不如在楼里风光。”
当时的主事却不顾众人的意见,坚持要把她留下来,“把她扔了,早晚都得有别的孩子再进来,谁留不是留今年年岁不好,明年开了春,咱们就有地方唱了。往后这些话,你们休要多言。”
虽然勉强能在戏班子里留下,但花芜姬的处境并不好。受人白眼、动辄挨打。
那日她实在饿得受不了,跑到了街上。
花芜姬站在热闹熙攘的青楼前看了半晌,她看着里面的姑娘满头珠翠,听着里面琴瑟扬扬,有了打算。
她不做戏子了,她要做妓女锦衣玉食、学琴棋书画、读经史子集的妓女。
六岁的小姑娘走了进去,拉住了招呼客人的老鸨,抬头看她,“我来卖我自己。”
老鸨愣了。她低下头,撩起了花芜姬遮眼的长发,打量半晌。
“你卖多少钱”
花芜姬算了算,一个炊饼两文钱,“卖十文”
老鸨还没从茫然里回神,门口传来了笑声。
“你卖我,我出二十文。”
花芜姬扭头,她看见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少妇,眉眼温婉,面容和善。
“你不要后悔。”她提醒,“平常还得管饭的。”
“不后悔。”妇人俯身,抚上了她的头,“你会值钱的。”
这便是花芜姬被带入凌花教的伊始。
从那以后,她消失了三年,三年后才又回到了兰仙班,偶尔又总是被一顶轿子接走一段时日。
兰仙班里的人私下都说,花芜姬给老爷当娈宠了,那老爷给管事了钱,所以管事才装作没有看见。
许清风是在花芜姬九岁时遇见的她,彼时老教主为自己的十八位养女挑选近侍。花芜姬选了他。
小姑娘总是纤纤细细柔柔弱弱的,一副风吹杨柳般的样子,在凌花教养蛊一般的淘汰法中,她几乎没有胜出的希望。
许清风一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不过后来,他发现花芜姬虽然什么都不会,但和另外十七位姐姐处得倒是不错。
她是老教主养女中年纪最小的,个头也小,除了会哭还是会哭,和那些或精干或强悍的姐姐们相比,花芜姬毫无威胁。
七年的时间,每年都有候选者陨落,到了最后两年,许清风又开始发愁就算花芜姬再怎么人畜无害,也到了该赶尽杀绝的时候了,他的小主子还是连剑都提不起来,只会用兰花指捏着扇子唱戏,根本没有自保能力。
然而往后的日子里,花芜姬的手段突破了许清风的想象。
那日武功最强的老四住进了花芜姬的院子。这是常有的事,别的姑娘武功高、手段狠、人脉广、脑子灵,花芜姬只有一个长处就是不招人嫌。
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时候,也总会有姐姐来找她说话。
当时天冷,许清风抱了一床棉被,准备去问问两人需不需要。然而他甫一走近,便在门口听见了暧昧的声响。
“芜姬、芜姬宝贝丫头,你知不知道姐姐有多疼你”
这是老四的声音。许清风震惊无比,想起自己病西施一般的主子,立即准备破门而入,救主为上。
他手刚刚挨上了门,却赫然听见了自家主人的回应。
“嗯芜姬也心悦、心悦四姐姐”
许清风懵了,在此之前,他可从未看出主人爱慕人家的蛛丝马迹。
慢慢的,他才明白,花芜姬确实没有喜欢她的四姐。
那句“芜姬也心悦你”,她对着所有姐姐都说了一遍,频率高得和“您吃了么”一样。
许清风心情复杂。在别人阴谋阳谋明枪暗箭的日子里,他的主人与众不同,每天就是坐在房中拆礼品。
大姐姐送的南海夜明珠、四姐姐送的西洋扇、六姐姐送的珐琅翡翠镯、十一姐姐送的血色珊瑚树
“唉”末了,少女坐在满屋的奇珍异宝里还要叹一口气,“俗物。”
这确实是俗物,几两银子的东西花芜姬还不放在眼里,她想要更用心的东西。
日子愈长,那些礼物渐渐变了。
大姐姐送的噬骨散、四姐姐送的袖箭、六姐姐送的、十一姐姐送的金丝甲。
她们来找花芜姬时,也从吃茶聊天,变成了教她武功。
这样的转变叫人触目惊心,她们是真的将花芜姬放在了心上。许清风看得五体投地,偏偏他的主人还要拿乔。
“六姐姐,芜姬好累,芜姬不想学了。”花芜姬把剑杵在地上,气喘吁吁,泪眼汪汪。
来教花芜姬的六姑娘皱眉,“如今各处都虎视眈眈,你不学一点防身怎么行。”
花芜姬扔了剑,靠在她身上,“有六姐姐在,学这些做什么。”她埋在对方胸前撒娇,“芜姬和六姐姐在一处,就什么都不怕,哪怕是死了,也是欢喜的。”
来送水的许清风抿唇,哭笑不得。
防备心便是这样一点点降下来的。
到了花芜姬十六岁初,老教主年老病重,她的亲生女儿、凌花教的少主铲除了最后的老四。
“芜姬,别怕。”她一手提剑,一手揽住了少女的腰肢,于她额上轻吻,“姐姐不会伤害你的。”
花芜姬在她怀里瑟瑟发抖,伸手覆上了对方的后背,一边抖身子,一边稳当利落地将匕首刺入少主的后心。
鲜血溢渗,对上少主不可置信的眼神,花芜姬最后一刻都还在演戏。
“不,你杀了四姐姐,芜姬永远不会原谅你”
花芜姬哭着,泪如雨下,可眸子里满是笑意,连这样决绝的词儿都被她笑出了颤音。她高兴自己的胜利,更嘲笑这群姐姐们的愚蠢。
现在,她是胜者。
哪有什么真挚的感情,在她刚入凌花教的那段时间里,这些姐姐们谁也没有放过她,单是左边的第二根肋骨,就被打断过三次。
她被绞过头发、她被跪在地上自扇耳光、她被脱了衣服推到路上引人嘲笑。
这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花芜姬对当教主不感兴趣,她只是单纯的睚眦必报。
最不被看好的花芜姬成了凌花教的教主,接位的仪式上一片死寂,不仅各方的残余势力不承认她,哪怕是中立的老教主一派也质疑花芜姬的能力。
一个连剑都提不动的十六岁娃娃,怎么能担此重任。
这样的沉默给了某些人勇气,下面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拔刀而上,“花芜姬你害死我家主人,我要杀你报仇”
年轻的男子提刀逼来,刀光直指座上纤细的少女。
花芜姬眯了眯眼,认出这是少主的近侍。
咔哒。
她错身避开刀芒,抓住了提刀的手腕,轻轻一折,折断了男子的右手。前扑的身子暴露在花芜姬面前,她顺势提膝盖,直接撞断了来人的一根下肋。
拔剑护主的许清风又一次愣了,他的主人会武功
伴随着惨叫声,花芜姬一脚把人踹下了台阶,从数十阶石阶上滚下,触地滑出了整整五丈。
她从座上起身,凌花教教主的红袍披在她身上,繁复厚重又合身美丽,一如她走来的这一路。
“妾身还以为,少主姐姐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她笑了笑,一步步走下台阶,曳地的裙摆如流动的鲜血跟在她身后,随她摇曳。
“也不过如此。”那只小巧的绣鞋踩上男人的胸口,紧接着发出一声闷响,又踩断了两根骨头。
“你”男人嘴角淌着血,发红的眼睛恨到淬毒,“主、主人生前对你不薄,你如此、恩将仇报”
花芜姬听完,疑惑地蹙眉,半晌才反应过来,“啊这两年确实待妾身不错,你说得对,可如今姐姐既然去了,妾身只能把恩报在活人身上了。”
她俯身低头,发上的步摇坠子荡出美妙的弧度,闪闪发亮。
侍女扇挑起了男人的下巴,花芜姬勾唇微笑,“姐姐对妾身的好,妾身永世不忘,便由你来承受这份恩情罢。”
她身披华丽的红裙,肩处露出红蓝的凌花花绣,毒蛇般绚丽,毒蛇般阴狠。
“呸”男人蓄起最后一丝力气,忍痛抬脚,朝花芜姬后背踢去。
花芜姬身形不变,扇子反握,那食指粗细地扇柄对上了凌厉的腿风,刺穿了男人小腿上的肌肉,如钉子一般,把他一条腿钉在地中。
“啊”
惨叫迭起,血流一地。
女子起身,从红色月季上欲飞的凤尾蝶,她从袖中又摸出了一把折扇,用以掩唇。
“收拾收拾,抬去妾身房里。”
她说着,余光在另外几人身上扫过那些她称为姐姐们的心腹。
许清风手里的剑迟迟没能收回去,俯视着下方血泊中的男人,他浑身发冷。
如果他跟的不是花芜姬,现在倒在那里的就是自己。
没人知道花芜姬什么时候偷练的武功,更没人知道深浅,一开始的时候,每天都有人前来刺杀,每天都有尸体从花芜姬房里运出去。
十年的功夫,她慢慢拔掉了凌花教里生锈的钉子,逐渐培养起了自己的人手。
花芜姬是惜才的,在孤立无援的日子里,她求贤若渴,努力寻找能稳定自己的木桩。
直到如今,凌花教九堂堂主、四位护法或是中立、或是她的人手。
那些光暗交织的日子,随着地下的尸首渐渐腐烂消失,留下了如今一地的鲜花青草,阳光和煦。
许清风看着眼前安静嚼肉的女子,感慨一笑。
“您确实温和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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