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珽宗坤雷殿
七年未开过的坤雷殿在今日打开, 环绕式的石阶上站满了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似是即将举行何种圣典。
一声金属冷响,大殿内壁的一道窄小的铁门打开, 继而一辆木栏车推出,车上竖着一人多高的木十字, 十字上绑着一人, 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 约莫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他被推到了坤雷殿的中央, 自他出现, 上方石阶上的人们便爆发出了更吵嚷的议论。
“那便是杀了八位同门的沈奚”
“按理杀了人就地处死就罢了,偏偏他杀死的人里还有四长老的公子, 这下恐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那也是他活该,谁让他杀人的, 杀了那么多人, 他一条命怎么够偿。沈奚从小就不是善类,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天。”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是那些人主动找他的麻烦。”
议论不止, 所有的话语都尖锐地指向下方的少年。
坤雷殿成锤形,四周的石阶朝外扩散, 中央的殿厅被高高的石壁圈起, 虽然起名为殿, 实则是斗兽场的布局。
绑在木十字上的少年垂着头,两旁的发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愤怒、羞耻,亦或者是麻木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杀人狂的心思。
坤珽宗的宗主和四长老已然到场,两人并肩而坐,俯视下方。
沈奚所杀的八位弟子中,其中便有四长老的独子,四长老对沈奚的恨可想而知。行刑前,他招来身后的弟子,低声嘱咐“留他一口气,日后老夫要亲自杀他祭灵。”
宗主听见了这话,有些不忍,可最终还是没有阻拦,只是委婉道,“白琴同沈奚从小交好,若是知道了,必定要伤心难过了。”
四长老瞥了眼宗主,没有接话。
一个白琴,不足以打消他的怒火。
倏而,金铃大作,时辰已至。行刑者执鞭而上,周围的嘈杂声终于安静了片刻。
在近千道视线中,那条缠金鞭从行刑者的手臂上解下,盛气凌人地在空地上抽出凌厉的声响,雷霆之势般霹在了少年脚旁,相隔毫厘。
啪
鞭子划开的气流扯动了少年的裤脚,可他还是低垂着头,没有惊慌,亦没有动作。
三声示威鞭后,行刑者抡起长鞭,对准了少年的胸膛,开始了第一鞭,开堂鞭。
众人屏气凝神,坤雷殿的金蛇鞭在江湖上如雷贯耳,食指粗细的软金丝如蛇一般缠绕在鞭子上,一鞭下去,金丝可以刮下两寸深的血肉,四十九鞭剥皮,八十一鞭剔骨肉,令人闻风丧胆。
沈奚要受二十八鞭。
刚刚打下一鞭,在少年的闷哼声中,大门被人破开。
带血的利鞭打在地上,甩出破空的声音,随即,门口响起了焦急的女声
“住手”
众人朝门口望去,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闯刑堂,然而在看清来人面孔时,顿时惊愕不已。
大门被四位剑堂弟子打开,为首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身着首席大弟子的蓝紫长袍,背后绣着巨大繁复的鸾纹,观其形,绰约若处子;闻其声,如瓷碎于青石。恍惚一瞥,便知是位得天独厚的美人。
除了她眼睛处蒙着一条白绸。
是个瞎子。
守门的几个小弟子立即拦在了女子跟前,横剑呵斥,“什么人胆敢扰乱刑场。”
女子前进的脚步一顿,她微微抬头,对上了高处的宗主与四长老,回答了守卫的话,“来者白琴。”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在场固然有些人一开始便认出了她,但是如守门这样的小弟子,是无缘得见的。
两人讪讪放低了剑,回头去看上方宗主和长老的脸色。
宗主头疼不已。
底下这唤作白琴的姑娘是大长老的首席大弟子,亦是他唯一的徒弟,在坤珽宗辈分极高。
但令守卫听见她的名字便放下剑的,不仅仅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如今朝廷萎靡,天下不宁,江湖之上便一片腥风血雨,动辄死伤惨重。在这样血染碧波的环境下,一个妙手回春的大夫就会被众星拱月,饱受尊敬。
不巧,年纪轻轻的白琴便是这样一位大夫,黑道的当家、白道的掌门多有受她恩惠,不久前武林盟主亲自授予了她“医仙”的名号。
就连她那双眼睛亦不是先天失明,而是自己试药试毁的。
白琴常年待在她的紫竹居,除非外出救人、拜访名师、采集药品,她鲜少踏出紫竹居一步。
宗主本以为只要下了严令,没人去告诉她,白琴便不会知道今日之事,看来他还是小觑了门内弟子对白琴的爱戴。
方才还如死尸一般的少年,在听见那句“来者白琴”后,浑身一颤,接着将头垂得更低。透过两旁的碎发,可以窥见,他将下颚绷得极紧,似在咬牙用力。
四长老眼中满是不悦,扬声道,“白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念着大长老的情面不治你擅闯刑场的罪,现在速速退下,休要生事”
女子站在原地未动,她从没来过坤雷殿,不知这里的布局,便只站在原地和长老对话。
“我来这里,并非为沈奚求情。”她捕捉到声音的方向,对着那里回答,“他杀了人,本该偿命。可宗门律令写得清楚,肆意残害同门弟子者,烈火焚之、扬灰于睹江。四长老为何不按门规行事。”
“他的罪孽已经超乎常理,连杀八位同门弟子,其罪滔滔,不是往日可比。”
白琴皱眉,“您若是这样说,那么日后但凡有弟子触犯门规,包庇者可以说罪不至此,憎恶者可以说今非昔比,如此这般,门规律令便是形同虚设。”
“白琴”四长老起身,勃然大怒,“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你都要包庇你的医者仁心呢那八条人命你可有放在眼里”
白琴还未说话,她身后的四位剑堂内门弟子当即拔剑,大有硬抗四长老之势。
能跟随坤珽宗大师姐白琴的弟子身份不低,在场之上,多要称呼他们一句师兄、师叔。这一个动作仿佛信号,场上的剑堂弟子纷纷拔剑,其余各堂,也多有亮出武器。
四长老为坤珽宗立过功,可与他们何干。世道不安,如他们这般刀尖舔血的武夫,就是从前没有受过白琴的恩惠,将来日后的几十年又有谁说得准。
出了这道门,四长老不是在哪儿都能被尊称为长老;可白琴不管身在何处,都能被人叫一声医仙。
坤珽宗的高徒无数,但能被所有人都叫大师姐的,只有白琴。
剑光冷冷,在一声声刀剑出鞘的冷声之中,四长老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宗主不得不站出来,打起了圆场,“你们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打算杀了我和四长老”他看向白琴,“这事确实稍欠考虑,法不外乎人情,四长老也是为了给死去弟子的亲友一个交代,并无恶意。既然门规摆在那,那我们还是按照门规行事。”
“莫要为了一个杀人暴徒伤了同门和气。我回去再同四长老议一议,择一个黄道吉日,在坤火殿行刑。”宗主抬手,“都把家伙收回去,剑拔弩张的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白琴是有意包庇沈奚,等下次开刑之前,她必定会把沈奚救走。
可就算知道,宗主也没有办法。
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门派常来求白琴治病,每逢佳节,各地给白琴送来的礼品更是不计其数。白琴若是在坤珽宗受了气,外界到处都抢着欢迎她过去,闹不好还会使各门派对坤珽宗多有微词。
这件事说起来沈奚也有些冤情,处不处治他的罪行,宗主根本就不在乎,他只在乎门派里不要动乱就行。
四长老愤愤不平,可在无数道冷漠的眼神中,也只得一甩袖子,咬牙离去。
见上头已经商议好了,场上便过去了两个弟子,又用囚车把绑在十字上的沈奚送回牢里。
白琴听见了车轮的声响,焦急地跟上,被旁边的剑堂弟子杨启拦下。
“师姐,不可。”他压低了声音,“另做打算。”
白琴蹙眉,遥遥地望向车声传来的方向,直到铁门落下,她才低头,叹了口气,“也罢。”
杨启瞥了眼渐远的囚车,又如来时一样,跟在了白琴身后,护着她离去。
这个沈奚,命不好,运倒不差。
沈奚父母早亡,六岁时被宗里的弟子带回来,因为瘦弱多伤,被当时还未失明的师姐偶然看见,起了怜悯,便将他带在身边,做一个捣药的小童,过得比旁的外门弟子好上许多。
若不是前几日的那场变故,此时他大概已经升入内门,和他们平起平坐。
杨启暗忖,倒是可惜了,沈奚天资是很不错的。
行刑中止,各人散去,关押沈奚的牢房中守卫大增,想来四长老也知晓白琴的心思,绝不想让她放跑了沈奚。
子时三刻,坤珽宗的牢房灯火未息,四处都有举着火把的守卫来回巡视。
看似戒备森严,但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一边是下了死命令的长老,一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仙,两边都没法得罪,令人为难。
杨启一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他提前调来后门守卫的名单,拜托了这些守卫的直系师长从中周旋。
下面的小弟子和白琴交情不深,但师父一辈便难以拒绝这份人情。
可巧,守后门的是枪堂甲组的弟子,甲组的教习师傅前年受过白琴的照料,治好了他妻子的顽疾。如此一来,水到渠成,对方答应给白琴一刻钟的时间。
与这些习武的汉子而言,不少时候生死事小,忠义为大。
有门道的人都知晓沈奚一案是怎么回事,在不伤天害理的情况下,他是愿意报答白琴的恩情的。
当晚,白琴顺利地进入了牢房,由一位弟子引着,见到了单独关押的沈奚。
虽然看不见沈奚此时的模样,但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反应出了他的不妙。
自从失去了眼睛,白琴另外的感官就变得敏感了许多,她听见了熟悉的呼吸声,连忙上前,扶着牢门的栏杆往里面探,“奚儿、奚儿”
她一如既往地唤沈奚的乳名。
沈奚一早看见了白琴,他坐在最远的角落里,一声不吭。
他不说话,白琴更加着急,等引路的弟子打开了门锁,便迫不及待地走入其中,精准地往有活人气息的地方而去。
医仙白琴,大长老的首席大弟子,武功并不平平。
沈奚依旧没有动作,他靠在墙角,抱着膝盖,由着白琴靠近,在她蹲下摸自己脸时,猛地抬手挥开了她的触碰。
“你来干什么。”十五的男孩,正是变音的时候,嗓音粗噶难听,又被他用了生硬的语气。
“自然是救你出去。”白琴将怀中的包裹递给他,“这里有药和银子,还有我的一份引荐书,你出去以后先将伤养好,再去另外九宗看看,等安身下来,给我来信。”
十大名门正派,白琴的一纸书信,皆能让沈奚受到厚待。
“我不走。”沈奚长相昳丽,有些女气,稍一皱眉就显得是副凶相。“杀便杀了,我这样穷凶极恶之徒,难道还有什么可安身的地方”
他说得尖锐又嘲讽,末了还恶狠狠地剜了白琴一眼,“用不着你来可怜”
半大的男孩,狗都嫌弃。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白琴敛眉,抚上了少年的侧脸,“审你的时候师姐不在,你告诉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奚咬牙,别过了脸。
“我凭什么告诉你”
白琴低低地叹了口气,“别人也就罢了,你连师姐都不愿相信么。”她难过地开口,“明明以前你连梦遗都会来问师姐的”
“闭嘴”后半句话刚一出口,少年顿时气血上涌,那张失血过多的脸立即从苍白变成了绯红,连粗噶的公鸭嗓也都扭曲尖细。
“闭嘴不许说”他气急败坏地低吼,浑身都羞耻到轻颤,活像一只翻不过身,躺在地上疯狂挥舞足肢的瓢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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