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我不说。”白琴捂住了他的嘴,“小声些,莫要让人发现了。”
沈奚羞愤欲死, 尤其是在看见站在门口给白琴引路的那个弟子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后,他就更加想以头抢地。
此时白琴顾不得照顾小师弟的琉璃心, 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快走吧。”
“现在走了, 坤珽宗还不是要发追捕令就算去了别的宗门, 里面的人还不是把我当做魔头对待。”沈奚犟在原地,下巴微抬, 满脸不屑, “一条命而已, 杀便杀了,小爷不怕, 只恨当初放跑了几个。”
白琴被他逗笑了,“小小年纪便这样看淡生死了”
沈奚哼了一声。
见他如此, 女子沉默了下来, 片刻,轻轻开口,“既是恨当初放跑了几个, 那你便出去,在外面好好活, 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再回来报仇雪恨。”她道, “今日之耻, 你当真愿意放下、遂了他们的心意去死么。”
沈奚抿唇。
白琴接着道,“前日审讯,在堂的弟子告诉了我因果。”
外门弟子年满十五便可参加试会,前十名方可进入内门。坤珽宗的弟子不分亲疏,只要功夫不到家,通通都叫外门弟子,哪怕是宗主嫡子,也得靠自身实力入门。
试会过半,沈奚的表现引人注目。四长老的长子派人与沈奚说和,要求他在最后的擂台上故意输给自己,遭沈奚拒绝。
长老之子如何能够输给一个捡来的乞丐,他立即带着一帮同龄的孩子去围堵沈奚,逼他就范。
沈奚是个硬骨头,饿狼似的不要命,两边的摩擦愈甚,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拔出了剑,一群十五岁的少年激得双眼赤红,最终动了真。
他们围堵沈奚,挑的本来就是偏僻之地、人迹罕至,等大人赶到,见到的便是一片死尸,还有那浑身浴血、手执长剑的沈奚。
他喘息着望向来人方向,那张脸溅着飞血,黑眸仿若深渊,没有一点少年人的影子,在那一刻,沈奚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
再怎么说,十五岁的少年连杀八人,也实在天理难容。
故而当他在审讯时大喊冤枉时,并没有人会给予同情,他们知道沈奚说的话不假,可他杀了人这一罪行更加不假。
这事反一反,“几个少年起了拳脚,误杀了一人”都听上去比“沈奚杀了八人”来得平和。所有人都宁愿死去的只是沈奚一个。
当他第二遍陈述经过后,四长老直接将他踹出三丈之远。
沈奚明白了,他该闭嘴,他没有说话的权利。
白琴叹了口气,将身上散发着酸臭和血腥的少年搂入怀里,“你多少应该相信师姐一些”她说着,有些寂寥,曾经黏着自己的那个小师弟日渐远去,如今长大了,什么事都不愿意同她说。
“奚儿,这件事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女子修长纤细的手指梳理着少年的头发,那里纠结泛油,像是一团乌黑的柳絮包裹住了白玉。
她又一遍劝说,“先出去,等安定下来,师姐会去看你。”
鼻尖熟悉的草药香让沈奚倏地鼻尖发酸,这怀抱温暖而舒适,他终于有点压抑不住,握紧了拳,微不可查地小声哽咽,“我没错。是他们先想杀我。我没错。”
“师姐知道。”
“你不知道”沈奚打断她,“你就是哄我”
他的语气急促,白琴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我没有哄你。”她道,“若是不相信你,我不会来这里。”
半大的少年,多是习惯用一身刺武装自己。这急切的反驳声背后,是同样渴望得到认同的急切。
门口的弟子轻声提醒道,“师姐,时间快到了。”
他一说话,沈奚才又想起来还有外人在场,他立即和白琴分开,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个依赖姐姐的软骨头。
白琴也不在意,近几年沈奚一天比一天别扭,如怀春闺女一样敏感脆弱。她帮他背好了包裹,自然地牵住了沈奚的手,带着人朝外走去。
三人一路安静疾行,待到坤珽宗后山,才再一次站定。
“走吧。”白琴送他。
沈奚往前走了半步,复又回头看她,“我走了,你怎么办。”
“死不承认,他们能拿我怎么样。”白琴一笑,摆了摆手,“去吧,记得来信,师姐会去看你。”
少年又站了片刻,他抬眸最后看了眼女子的面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那我走了,到时候再见。”
说完,朝着远处而去。
白琴站在原地,那双被白绸蒙住的眼睛一直朝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等耳边再也听不到沈奚的脚步后,她才转身,缓缓去向了自己的紫竹居。
本以为不消月余便能再见的两人,此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会是无数春秋。
坤珽宗长老院
竹制的窗帘被人掀起一束,一身长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他透过那两横竹帘的缝隙,目光窥视着窗外。
顷刻,有人叩响了他的房门,得到一声“进来”后,走到了男人身后。
“禀长老,沈奚已经下山了。”
窗前的男人收回手,被他压住的竹条弹了回去,将外界的光线挡住。他微微颔首,“你们的人呢”
“不敢跟得太近,白琴防着咱们,后头派了人暗中保护。”
问话的人正是坤珽宗的四长老。
“好个沈奚,倒是靠到了棵不错的大树。”他捋了捋下颚的胡须,眉目阴沉,“让他们缓缓,不要打草惊蛇。白琴派出去的人迟早要回去,待到那时再动手不迟。”
下属领命,抱拳俯身,“是。”
失子之痛何其入骨,四长老恨沈奚,恨到想要将其剥皮抽骨。就算得罪死白琴,他也要杀了沈奚,用以告慰自己枉死的孩儿。
至于白琴
四长老咬牙暗恨,那瞎子不仅阻挠自己,还让他在坤雷殿当众下不来台,此等屈辱,他就是死也不会忘记。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给沈奚留口气,别让他真死了。”他下达了指令,眉目间拧出恨到极致的阴毒,“老夫要让他们自相残杀,打得你死我活。吾儿死了,他们谁也别想好过”
“是,属下明白。”
白琴派出去保护沈奚的人手,在他步入洛城安定之后便回了宗门。洛城是数一数二的大城,人丁兴旺、夜不寐市,不管白天黑夜街道都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且不说四长老知不知道沈奚跑来了洛城,就是知道,也没法在这种地方下手,几人自觉沈奚已经无恙,看他在客栈住下之后,便收拾收拾打道回府。
沈奚自从被捡去坤珽宗后,几乎再没出过宗门,乍一来这样繁华的大城,有些茫然,并且感到不适。
他先是在客栈里待了几天,在白琴给他的包裹里翻出了一沓纸,上面详细写了十大宗的介绍,方便他挑选。
既然是大宗,便不可能都挤在一个地方,十大宗遍布天南海北,沈奚看完,选了离坤珽宗最近的花雨门。
怀揣着私心,他想离师姐近一些不仅是依赖,更是因为他和宗门里大多数弟子一样,有着不能明言的憧憬。
白琴身上几乎看不到缺点,她医术了得,武功也毫不逊色,最让沈奚挪不开目光的是,她永远大方得体,哪怕身处看不见的黑暗,也从来不会自惭形秽,甚至能笑着告诉问她的新弟子,自己这双眼睛是如何没的。
哪怕成了世人眼中残缺的瞎子,她也并不因此羞耻自卑,这是沈奚无法做到的。
初来坤珽宗时,他看谁都像是贵人,尽管一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就立马瞪回去,从来不怕有人挑事,可这样钢刺一般的外表下,沈奚的心里自卑到了极点。
四周都是名门出身的小姐少爷,而他只是个父母早亡的乞丐,连字都不识。
当白琴将他捡回去后,他的自卑更是到达了顶点。
白琴的父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她五岁便被坤珽宗大长老收入门下,十六岁有了医仙的名号,就算瞎了一双眼睛,也能靠听声辨位将剑堂的几位大弟子击下。
待在这样的人身边,沈奚没法不自卑,更没法不憧憬。
一开始他只是替白琴做些杂活,像是拣药捣药之类,在她失明之后,也时常为她读书。八岁的时候白琴将他送去了剑堂,随后的日子里,沈奚白日在剑堂上课,晚上回紫竹居帮她做事、休息。
高山仰止。沈奚想,自己一辈子都没法变得像大师姐那样优秀,但勤能补拙,起码别让自己那么不堪。
从小和野狗打架抢食的沈奚在剑堂大放异彩,虽然师傅们总说他招式太过狠戾,长此以往必然剑走偏锋,可沈奚毫不在乎。
剑芒本厉,难不成要把剑甩得跟水袖一样柔和才叫好狗屁的剑心为仁,江湖之上每年死那么多人,他还真没看出来有几个是心怀仁慈的。
师傅嘴里的大道理太过虚无缥缈,沈奚只能看见眼前的胜负。他只要赢了就好。
起码在同辈之中,他不想输给任何人。
对于沈奚而言,白琴是比教习师傅更高大的存在,她是他世界里所能看见的,最完美不过的圣人。
这种心态之下,沈奚不愿意输下任何一场比赛,更别提是决定他人生的一五会试。
师姐说了,她今年有了收徒的打算,决定从一五会试的前三甲中选择一个收入门下。
在此之前,沈奚虽然同别的弟子一样管白琴叫师姐,可也只限于嘴上而已,只有杨启这样的剑堂高徒,才是白琴货真价实的亲师弟。
这才有了沈奚连杀八人的惨案。
他在客栈里停留了几天,将伤养好了七成,很快便前往花雨门。
花雨门不仅毗邻坤珽宗,而且其掌门是白琴的闺中密友,沈奚虽然没去过,但知道白琴会隔三差五去一趟花雨门坐诊。
若是能留在花雨门,就能时常见到师姐。
自然,若是白琴问及理由,沈奚绝不会如实说出这句话来。一则他不想让白琴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见不到师姐就要难过哭泣;二来,他也明白明白自己的那点憧憬对白琴来说,什么都不算。
十五岁的年纪,沈奚懵懂地发现,他似乎对师姐产生了情绪,更也清楚,他离师姐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如蛾逐月。
洛城至花雨门只隔了两座大山,沈奚背着白琴给他的包裹,没有舍得租马,徒步穿越山林,饿了便坐在树下啃两口干粮接着继续赶路。
他知道白琴担心自己、在等自己的来信,因此得尽快安定下来,免得她心里着急。
过了午日,骄阳之下、密林之中遍起蝉鸣,聒噪烦耳。
沈奚走着走着,忽然从这片蝉鸣声中听出了些不对劲。
有人
他猛地转身,抚上了在洛城买的剑,高声厉喝“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这话落下不久,面前的几棵树后走出了五六人,穿的皆是坤珽宗的衣服。
为首的男人蒙着脸,一手按在了剑柄上,哑声回答,“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那就速战速决,免得耽搁你我时间。”
沈奚眉心一跳,他感觉得到,对面这伙人绝非平庸之辈,想来是四长老派来的杀手。
他不和这帮人纠缠,扭头就往前狂奔。
这次的来人不是那些混吃等死的尊贵少爷,从他们的眼神里就能看出皆是身经百战的高手。沈奚自知没有一战之力,如今唯有逃跑。
后头的几人见状也不躲躲藏藏,足尖点地迅速追上了沈奚。为首的男人提袖露出袖箭,那箭端光泽迥异,显然是淬过了药。两人本就距离不远,沈奚的轻功再如何出色也不至于瞬间和人拉开十丈。男人眯眼,手腕一抬,袖箭破竹而出,精准地射在了沈奚的后腰。
箭入血肉发出一声闷响,沈奚抽了口气,刚刚升起的疼痛很快被麻痹感压下,他膝盖一软,踉跄地往前滚了几圈,狼狈倒地。
再要起来,却发现身体酸麻,压根不听使唤。
身后的人很快将他围住,男人的一只脚踏在了他勉强撑起的背上,如猛虎控兔一般轻松。
沈奚咬牙,他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踩他的男人,眼神狠毒锐利,有如恶狼一般,乖张而狠戾。
男人哼笑一声,“小子,别怨我,你我无冤无仇,我也只是奉命办事。”
“要杀就杀,废话少说”
他不甘闭上了眼,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可下一瞬,身上一凉,沈奚猛地睁眼,就见男人撕下了他的衣服,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血。”
说完,他将沈奚踢了个翻身,用匕首在他胸下开了几道口子,用大碗接住。
沈奚浑身发麻发酸,这般的痛楚也只是钝钝的,并不剧烈。
血流进碗中,四周立即腥气弥漫,他喘息了两声,问道,“你要我的血作甚”
“不是我要。”男人纠正他的话,“是白琴师姐要你的血炼药。”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沈奚一愣,脑中嗡的一声,霎时空白。
“反正你也离死不远了,也罢,我就好心告诉你,让你下去做个明白鬼。”男人笑了,蹲在地上一边接沈奚的血一边开口,“你以为白琴师姐为什么会把你一个乞丐带在身边,不就是因为你无父无母,就算随时死了也无人在乎么。”
“你从小喝的那些补药将你的身体调养了数年,到了现在,你每一滴血都与常人不同,以它为引,便能助师姐练出天下无二的药来。”
“不胡扯”方才还引颈待戮的少年倏地挣扎起来,像是离水的鱼,浑身站着泥土拼死反抗,却很快被一个男人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我骗你做什么。”男人挑眉,“你都是快死的人了,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沈奚愤恨地瞪着他,喉咙上青筋浮现,肤色涨红,暴怒地咆哮,“师姐连试药都不会找活人,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啪
男人反手扇去了一巴掌,将少年的脸打向一边。“吵什么吵,小兔崽子。”他冷笑着道,“别以为待在白琴师姐身边了几年,就对她了如指掌了,师姐一心向道,为了制药连自己自己的眼睛都能舍弃,你又算的了什么东西。”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简,放在沈奚面前晃了晃,“看见了么,白玉简。师姐为了让我等兄弟做事,给了我一块。你好歹也跟了师姐几年,该知道这东西的分量。”
沈奚眼前一片晕黑,不知是被那巴掌打得,还是失血过多。
他缓了缓神,勉强看清了面前的物件白玉简,浮刻一个琴字。只要有了这块玉简,不管何人都能找白琴医治。
这东西有市无价,白琴只给熟识的亲友,不管是这几个普通弟子,亦或者是四长老都不可能拥有。
为什么这人会有师姐的信物,为什么他知道自己从小喝师姐的药
师姐她是真的,只把自己当做药人
故意把自己救出来,免得他这只珍贵的药人被四长老杀死,等他远离坤珽宗后,再派人来取他的血
沈奚大口喘息着,身上愈来愈冷,一道口子里的血流干后,又被人划下另一道口子。他眼前的光渐渐暗淡,最终变为一片漆黑,只能听见耳畔那滴滴答答的血流之声。
师姐
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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