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琴醒来时是在陌生的房间, 手下的床褥是丝制的, 被子上的花纹针脚细密平整, 出自高级的绣娘之手。空气中有股浅淡的梅花味, 正值隆冬,室内不会用香薰,只能是活梅的味道。能在床里都隐约闻见,单凭几支摆瓶是不够的, 屋外大抵是有一片梅林。
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原有的, 没被人动过, 只是那晚事发突然,她穿得随意,身上既无药品也无医具, 连支簪子都没能带上。
白琴在床上静坐了会儿,思忖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日舒然将她的侄子送来,医治之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听脚步,敲门的应该是碧巧,然而她打开门后,却听见了沈奚的声音。
他说,别来无恙, 白琴师姐, 沈奚来看你了。
这六年, 白琴托了无数人打听沈奚的下落, 皆是无果。不仅是周围的人,连她都渐渐不抱希望,以为沈奚已经去了。
可在她几乎放弃的时候,沈奚却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白琴还来不及欣喜,就被他打晕撸到了这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里
白琴摸索着,从床上下来,双脚触地后没有预想的冰冷,脚底是软绵绵的地毯。一伸手,摸到了旁边厚实繁复的床帘。
这无疑是间极为精美的房间。
她想起被掳走之前沈奚说的那两句话,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沈奚与她有了什么误会。他像是恨自己的,可不仅没有将她五花大绑地扔进囚牢,甚至还给了她这样华美的住处。
疑云密布。
屋里静悄悄地没有活人气,白琴唤了一声,“劳驾,有人在么。”
这句话很快得到了回应,外间传来脚步,接着响起了小姑娘甜甜脆脆的声音,“姑娘醒了有什么想要的”这声音像是刚熟的脆桃,清甜讨喜。
白琴颔首,“姑娘是”
那人答了,“我叫欢月,三护法让我专门伺候姑娘。”
“三护法是谁”白琴又问。
“三护法就是带您回来的人呀。”欢月笑道,“我不清楚三护法的名讳,玲珑阁里的人都只管叫他三护法。”
玲珑阁三护法沈奚。白琴微骇,她万没有想到江湖上声名狼藉的玲珑阁三护法居然是沈奚。
传闻此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更令人气愤的是他那嚣张跋扈的态度,杀了人还要当众挫骨扬灰,实在可恨。武林之中,玲珑阁三护法首级的悬赏令已经到了五千两之高,可挂了两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而白琴印象里的沈奚不过是个有些孤僻的孩子,他要强、倔强,和那个年纪所有的男孩一样不喜欢长辈的管束,心里想要什么也不会说出口,就等着别人主动发现,像个麻绳似的拧巴。
半大的男孩,确实讨人嫌,可怎么也不至于成了传言中的玲珑阁三护法。
白琴有些头疼,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欢月,”她开口,“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见我。”
欢月摇头,“不知道。”
“那能劳你帮我去通传一声么,就说我醒了,想见他。”
欢月睁大眼睛,掩着唇跺了下脚。她看着面前温婉的女子,再看看这奢华的房屋装潢。
讨厌,她一个黄花闺女,倒要帮人捎带这些情话,好不害臊。
“嗳,那我这就去了。”害臊着高兴地出门,她终于也能成为话本子里头的婢女,可以为才子佳人牵线搭桥的那种。
欢月感觉自己快要流芳千古了。
出了屋外的一小片梅林,欢月直奔三护法的书房。走之前三护法是吩咐过的,只要这位姑娘醒了,就立即去通报他,还给了欢月能在玲珑阁里自由出入的令牌。
她很快找到了三护法的书房。这些年阁主说玲珑阁想要发展壮大,头目们必须要腹有诗书,于是给每个头领都发了间书房,有事议事厅开会,没事待在各自的书房里学习。
虽然大家水平参差不齐,有的读兵法,有的读三字经,不管如何,玲珑阁之中,书香四溢,大家以文会友,好不斯文。
“妈的老子再问你一遍,宝树门的秘宝他娘的去哪了想不起来了老子给你一刻钟好好想想,想不出来就把你十个指头全剁了塞你屁眼里”
刚刚靠近三护法的书房,同时闻到了书香和谩骂。
推门一看,果然是三护法的副手刘岩在审讯人。
刘岩人高马大,长得黝黑壮硕,宝树门的言少主在他的恐吓下抱着脑袋缩成一团,痛哭流涕。
“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三护法沈奚坐在不远处的案前,他双手抱臂,两条长腿交叠着搁在梨花案上,挨着一块从没镇过纸的碧玉镇纸,那张精致至极的脸上懒洋洋地有些困倦,像只晒太阳午睡的大黑猫。
这里不像是三护法的书房,倒像是一帮土匪入侵了谁的书房。
欢月给沈奚行了个礼,越过刘岩,“禀护法,那位姑娘已经醒了,问您什么时候过去。”
沈奚掀了掀眼帘,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怎么,你没告诉她,谁才是主子”一个阶下囚还那么高高在上,未免太不识时务。
欢月道,“我说了是三护法带她回来的,姑娘听了,让我来找您,说她想见您。”
“想见我”沈奚笑了出声,这个时候倒打起感情牌了,真有意思,世上竟然能出这么厚的脸皮。
他收回脚起身,对着刘岩挥挥手,“押他下去,明日继续。”
欢月随着沈奚一道回去,一路上有些沉默,她想了想,打算说点什么缓解气氛。
“三护法,那位姑娘长得真好看,说话也和气。”她开了个头。
三护法瞥了她一眼,嗤笑。可不是么,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他都被白琴那副温婉的模样骗得团团转。
气氛又僵了起来,欢月换了个话题,“三护法,她是你什么人啊。”
“仇人。”沈奚答得毫不犹豫。
“仇人”欢月大惊,“您为什么要给仇人住那么好的地方还把我派去伺候您的仇人”
“叽叽喳喳的,一个丫鬟哪那么多话。”沈奚啧了一声,不耐皱眉,“我的地盘上有不好的地方么,那里空着,便让她住了。”
“那我也想住梅林。”欢月道。
沈奚停下脚步,转身俯视她,漆黑的眸子深邃而死寂。
欢月沮丧,“知道了,我不住就是了。”她还比不上一个仇人。
不过她在三护法手下当了三年的丫鬟,梅林是三年前沈奚刚当上护法时,差人移来的成年梅树,花了不少钱建造的屋舍。
欢月本以为这是三护法自己要住,可一年又一年,那里一直空着。现在刚来了个姑娘就住进了主屋,她才不相信真的只是个仇人。
一刻钟的功夫,两人到了梅居,欢月要上前推门,被沈奚拎着后衣领提到后面,“没你事了,滚。”
“那我什么时候滚回来”她问。
“再议。”
沈奚等她走远,却迟迟没有推门。腊月的寒风呼啸,站在外面的滋味并不好受,他自己的屋子,没理由自己站在外面受冻。
可他下不了决心。
前日在花雨门见到白琴时,他本没有想那么快将她带回来起码他想听完白琴的狡辩。
可那人刚一张嘴,沈奚便怕了。
他怕白琴连借口都懒得找,直截了当地承认一切。
这六年来,他恨透了白琴,没有一日不想将她剥皮抽筋,可又念极了她念极了他从小便憧憬爱慕的师姐。
赶在白琴说话之前,沈奚先一步打晕了她,将她置入了这片梅林。
当他抱着白琴、将她放在寝屋的床上时,沈奚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珍珠回到了贝壳。这抹光亮于黑暗中燃起,那空了三年的梅林,又一次花香四溢、明艳动人。
他嗅到了芬芳。
“来了,便进来吧。”良久,门内响起了白琴的声音。
少年的气息不稳,被她探到了踪迹。
沈奚握拳,收敛面上的情绪,勾起唇角,露出一派讥讽。
开门,在看见人之前他先开了口,像是抢先一步说话就是他赢了似的,“怎么,师姐想见见你已经死了六年的师弟”他顿了顿,复又用更加讽刺地语调说道,“我忘了,杨大侠才是你的亲师弟,我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外门弟子,当不得你的师弟。”
白琴之前的担忧便立马消失了,这尖酸刻薄又急促的声音背后,沈奚还是那个沈奚,依旧是大喊着“你别碰我”时,期望被师姐抱抱的小弟弟。
她唇角忍不住浮现出笑意。还在就好。
沈奚看着白琴的笑,错愕地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嘲笑不屑
他气得肝疼,都被囚禁起来了,还这般风轻云淡,曾经的沈奚有多么喜欢师姐游刃有余的处事姿态,现在就有多么恼怒她的轻慢。
“白琴,”那双柳叶眼里戾气弥漫,沈奚猛地上前扼上了女子的脖颈,将她抵在墙上,吐字阴冷,“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医仙,这世上的大夫不缺你一个,你与我而言什么也不是,要想活命,就好好求我,别摆出这幅谪仙模样。我最恨你这种两面三刀的婊子。”
白琴靠着墙,脖子上的手用力并不猛,她没有挣脱,只是抬手,揪住了沈奚的耳朵。
“哪里学得浑话,往后都戒了。”
沈奚怒极反笑,他甩开白琴的手,歪着头凑到她耳边,低低吐气,“到现在你还有脸把自己当做我的师姐白琴,你凭什么管我。”
话音刚落,忽的腹部一阵酸痛,沈奚倒抽一口凉气,方才的凌厉之势瞬间消散,膝盖一软,抱着腹部倒在了地上。
“你”
他忘了,白琴会点穴。
女子幽幽叹了口气,蹲了下来,抓住了沈奚的肩膀,一个用力,赫然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你干什么你别碰我放我下来”沈奚大喊,可惜声音因为疼痛显得有些气短。
白琴将他安置好,自己坐在床边,伸手替他按揉舒缓。
“奚儿,我们谈谈。”她道,严厉了语气,不容置疑,“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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