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低头看了看自身打扮, 恍然。
她穿着苍青短打, 浅麻长裤,头发高高束起,不认识的人绝看不出她是个女孩。
录名的伙计也未曾问过她是男是女, 这才闹了一桩误会。
池小秋听出了周大厨话中寒凉之意, 忙道:“实在是今天要上灶,才穿得利落一些,怕误了事情, 绝对不是要故意瞒着人!”
女子怎可事庖厨之道?
周大厨不自觉带了些厌恶之色, 刚要道一句:“黜了!”,忽然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旁边随从迅速上前,在他耳边悄悄道:“上回在秦司事老爷家, 恍惚听见提过, 似是和他家关系不浅,福清渡还开了个摊子。”
既是如此, 便不能拒得这般直接, 他目光微转,见池小秋身量未足, 便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差上两月也是可以算虚岁的!
周大厨面色温和,颔首道:“你这手艺,虽说还差着火候,但刚刚十四,已经是难得了。只是我观翰楼若要能入厨做菜,需得满了二十, 你刚刚十四...”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入厨虽不可,你可愿来楼里先做个伙计?”
是伙计,连学徒都不是。
若是学徒,还可以学些手艺,若是伙计,那做的活便都是杂项了。
周大厨安然等着池小秋的回应,不答应是她自家放弃,便是答应了,那打杂的伙计费时又费力,小姑娘家家的,便去做上两三日,只怕就哭着回家了。
应与不应,都与他无干。
池小秋一笑:“前辈本来是好意,小秋该领这个情,只是不知道,二十岁才能入厨做菜这个店规,有没有什么说法?”
周大厨一滞,勉强道:“少年人心性不定,力气不稳,手上功夫浅薄,观翰楼的菜,自是不能马虎。”
“也有满了二十,仍旧是菜切不好,火烧不好,调料认不全的,总该要考上一考,才算知道的吧。”
周大厨点头:“那是自然。”
池小秋笑颜灿烂:“刚才前辈也说小秋的菜好,既然这样,不如现将题目给我,若是考过了,年纪多少,又有什么关系?”
好像有什么不对?
周大厨怔了片刻,才知道,自己掉进了坑,原本的不悦变成了恼怒。
他自小厨艺精道,一路顺风顺水,做到扬州第一楼里的名厨,现在对着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了半日,不过是想给个台阶下,谁知她一点也不会领情。
既是如此,就别怪他下面子了。
周大厨敛了笑:“听说你在镇上也有个食铺?就在福清渡?”
不等池小秋说话,他便道:“若是这五桥之中,随便扯出十个人,都能道你家食铺一声好,别说学徒,观翰楼便请了你做个大厨,也不为过。”
“可若现下入厨,我却不能不遵这个店规。”
一镇上少说万户人家,还有来往商甲,要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称赞,那可太难了。
周大厨就是想打击一下她的嚣张气焰,也好知道不是会做两盘子菜,便能来跟他讨条件的。
池小秋垂头沉思,周围人也是静默。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明眼人一看便知,池小秋想要拿到那张木牌是不可能的了,一时都有些唏嘘。
周大厨见她不再言语,便当此事已了,正想举步离开时,却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坚定。
“前辈愿意给出多少时间?”
周大厨瞬间反应过来。
他几乎是立刻冷笑起来,现时的年轻人一个赛一个心高。
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便给你半年如何?”
“好!”
池小秋一口答应。
台上众人有摇头的,有看笑话的,还有人喊她道:“小秋妹子,你话可别说这么满啊!”
池小秋在高处很容易便看出,河边大树旁站着一人,远远望着她。
正是钟应忱!
她一手拎起竹篓,笑声朗朗:“不过是周前辈给个机会,我家食铺就在福清渡第二家,各位有空时尽可去尝啊!”
她笑道:“也不必定要说个好,便有不好处,跟我说说也是要谢的!”
她这般一说,众人都哄得笑了,争相喊道:“一定过去!”。方才还有些沉寂的氛围,一下子轻松起来。
一场比厨波澜起伏,不仅看了菜闻了香,还好似看了场戏,等诸事结束众人散场时,都十分尽兴,便显得站在原地静立不动的钟应忱,十分显眼。
池小秋到他跟前时,钟应忱将她手中东西接过,淡淡道:“这场赌约,胜算太小。”
不仅没什么胜算,还得罪了观翰楼的周大厨,得不偿失。
“我知道。”
池小秋俯下身来理着竹篓中各件东西,抬起头时,执拗又认真。
“可是观翰楼不只是有周大厨,里面许多名厨,但凡能进去时,人人我都能学得。”
池小秋只要想想里面的景象,天南地北的菜品,最难得一见的食材,各府各地的风味,秘而不宣的技艺,极尽工巧的刀工摆盘,便热血上涌。
只用看一看,听一听,甚而还有人给她讲一讲,所有她见过的,没见过的火与饭食的奥秘,便尽数在她面前揭开。
她一双眼睛流光溢彩,迸发出让人心动的力量。
钟应忱怔了半天,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一句话脱口而出:“若是半年之后,事有不成...”
池小秋满不在乎:“不成便不成。”
她想到今日台上众人一齐叫喊的模样,忽而一眨眼,调皮笑道:“再不济,今天来看比厨的人,都该知道我池小秋的食铺了!”
她知道周大厨对女子有偏见,不仅周大厨,在她短短的人生中,遇到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如此。
秦司事听闻她渡口开店时诧异的眼神,常宝官爱打扮的娘子不只一次娇滴滴地炫耀,道她在家时什么也不用做,丈夫便自把赚得钱财交与她花。福清渡相好的娘子也时常劝她,趁着年纪快到了,好生给自己寻一门亲事,比这风吹日晒的辛苦好多了!
再往前一些,爹娘还在的时候,她便听过许多闲言碎语,说她阿爹每天捉她在厨下,还真要将一身本事都教给这“泼出门的水”不成。便是在她刚刚能将萝卜切得正正好的时候,一惯疼她到天上的阿爹也会神情恍惚片刻,叹气道:“怎么不是个儿子呢!”
池小秋并不知道为什么做个姑娘,便是盆水,便只能想着什么时候嫁人,什么时候生孩子,还要最好生儿子,等老了,还要去催自己家孩子匆匆嫁人,再去生个儿子。
她这辈子却没这样的志气,也不知道能活多少年,爹娘一去,也没有了能挂念的人,只想着做好一餐一饭,这天下的美食,能看多久便看多久。
观翰楼,她是进定了!
钟应忱问她:“既是定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池小秋将东西都卸在地上,拿了个签子在石桌上空画。
柳安镇共东南西北中五桥,论个中口味,桥桥不同,她在东桥时候久了,最知道这里的饮食习惯,那些动辄挥出千金的大老爷,街上也逮不到,摊子的食客便多是平时常去街上逛的,或是上下工来吃饭的。
要想看他们最偏向的口味,自然要去各桥街边巷口,挨个去看一看了!
更别提,她还有一个压箱底的砝码。
池小秋重又将此事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将钟应忱请到正屋堂前,十分郑重地道:“我有件东西,想求钟大哥帮我看一看。”
钟应忱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从两人认识起,大约一年零两三个月,这还是池小秋第一次愿意叫一声大哥,在此之前,他最好的待遇不过是声兄弟。
可以想见,这回让他帮的忙有多么棘手。
接下来,他便眼看着池小秋将他按在椅子上,而后一重重关上门、边窗、顶窗,还要做贼似的在门口猫着偷偷看上半日,侧耳听着动静。
钟应忱径直站起来,将池小秋关上的窗子一扇扇打开,而后一拍池小秋肩膀,示意她让开。
在池小秋一脸疑惑中,他开了门,道一声:“跟我走。”
池小秋跟着钟应忱在凉亭中坐定,左右张望,只觉得四面空空,哪里都不安全。
“若是不想让别人听到,这里是最好的地方。”
凉亭在院子正中间,左右开阔,一览无余,比在房间里要清楚多了。
池小秋选择相信了钟应忱,她脸上重又浮现出严肃的神色,从背后拿出了一本——
书??
“这是?”反差太大,钟应忱没缓过来神。
“这是我们池家传家的宝贝。”池小秋双手捧着书,神情格外庄重:“我阿娘临之前,特特跟我说过,这本书传了一百多年,池家做菜的手艺都藏在了里面。我娘说过,要是书在,我便在,要是书没了...”
“你便要跟祖先负荆请罪了?”
池小秋挠挠头:“要是书没了,最好我也能还在。”
在她阿娘心里,没什么能胜过自家闺女了。
“我要怎么帮你?”
“还求兄弟帮我看看,别的菜谱我都快能读完,偏这本书,我不认得几个字。”
钟应忱皱起了眉头。
池小秋现今也认了几千个字了,怎么可能认不出一本菜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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