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翻开书来给他看:“你瞧, 跟我平日认的字不一样。”
钟应忱拿来随手翻了两下, 便知道为什么了。
这书上尽是古体,笔画与如今字体大异,池小秋怎么会认得?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能不能念给我听听?”
“夫混沌之冢...”钟应忱从中间翻开, 一字字读给池小秋听, 刚读了两句,便觉得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
到底在哪里呢?
记忆一页页飞速翻过, 突然定格在了一个陈旧的废书楼阁里。
池小秋听得云里雾里, 见钟应忱突然顿住,便不再动了。
她等了片刻,便上前摇他:“这几句话什么意思?”
钟应忱恍若未闻, 他就着光迅速往后翻了几页, 眼神逐渐有了波澜。
“这里太暗,去屋里!”他快步去往屋里点上明角灯, 室内顿时亮如白昼, 钟应忱便对着灯细细看书中字体笔画,连页脚, 书封也一一查看过去。
像什么呢?
像池小秋去菜市场对着肉挑肥捡瘦,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钟应忱一向只关心菜能否饱肚,再过一点,也就是味道如何。一样的,池小秋也不关心这本书长得好不好看,只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池小秋只好等在一边, 直到钟应忱放下书来,他数次吸气呼气,才平复了心情。
他沉声道:“这本书不是食谱。”
什么?
池小秋几步抢上前,从钟应忱手里夺过书来。
她力气奇大,钟应忱急忙道:“轻些!”
池小秋却不敢置信,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得阿娘说过的话,阿娘从不会骗她!
上面字歪歪扭扭如同天书,池小秋从前翻到后,从后翻到前,它们仍旧扭曲着,仿佛一群乱舞的蛇。
她扔下书,拉着钟应忱,少见的强横:“读给我听。”连碰翻了茶盏也不知道。
钟应忱慢慢叹口气,转身从盆里捞起一条半湿的巾帕,刚要伸出帮她擦手,却又缩了回去,直接递给她。
“谁的爹娘不念着自己儿女呀,你娘去前,一定也是一样的。你小小年纪,失了依靠,你娘说这话,只怕也是想着,让你在最难的时候,也要有个念想。”
巷子外河里蛙声响亮,越发衬得钟应忱声音温存,如同从荷香水雾里浸透了水气,恍然间,又像他醉酒时的样子了。
可这温柔话语中,却也给了池小秋一份力量。
“咱们这一路,走了一年,也有上千里啦,多少吃不起饭的时候,连车都坐不起,你想想,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爹娘临去前一份难舍的惦念,为了阿娘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咱们池家招牌,就靠我们小秋啦!”
“更何况,你娘没有骗你。
钟应忱拿起这本书,推到池小秋面前:“她给你的这本书,确实是个宝贝。”
池小秋眨去泪意,疑惑看他。
“前朝李七怪,文章诗书无一不精,手书更是一绝,其中创出古体新法,存世者寥寥。其中一本蒙山洛水,是他自己手抄诗文之集,为他此生手书之最,颇负盛名。只可惜,传到前朝大乱之时,便不知所踪了。”
他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自小时从自己藏书楼里翻出一本手书后,李七怪的古体便成了他此后临字的最爱。
“你是说...”池小秋伸手翻开这本陈旧不堪的书,抚过上面奇形怪状的字,不敢置信:“他那本书...”
此事太过重大,钟应忱也不敢敲定,他道:“内容,书封,藏者用印,字形都能对得上。”
更重要的是,蒙山洛水流传世上只有半本,而池小秋手里的却是整本。
据他读来,精彩处不下前半章。
他道:“我并未专门学过鉴查古物,你若想弄得明白,可以去骨董行。但是...树大招风。”
钟应忱神情异常严肃:“若这书是真迹,它的价值,会很高很高。”
池小秋这会反而不敢摸这书了,她疑惑问道:“这书...挺贵的?”
看着不像呀。
“价值连城。”钟应忱想了想,用了池小秋能听懂的一个比喻:“若果然是真迹,你卖出后的钱能买下一整个...”
“柳安镇?!!”
池小秋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震惊形容了。
“柳安,长顺,柳湾三镇,再加上这柳江边千万亩良田,也不止!”
池小秋:......
对此,她只有四个字可以说:我的乖乖!
她盯着这本书,如同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锅碗灶台,又好像是无穷无尽的食材,池小秋傻傻道:“这得能买到多少桌八珍席啊!”
钟应忱却道:“若想过得安稳,便最好将这本书藏在之前的地方,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拿出来,给第三个人看。”
池小秋一下子就懂了,她前两日刚学过一个故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钟应忱点头。
池小秋看着这书有些遗憾,既不能教她做饭,也不能帮她换食材,偏生还是娘留下的念想,只压在砖头底下,不是太可惜了!
她想了想,将这本书推给钟应忱:“你不是喜欢这人写的东西吗?那你便收了看罢!等看完了,再还给我!”
这样贵的书,总是要放光发热的不是!听着也是挺闻名的一个什么家,宝珠关在盒子里,要是他知道了,可不是要半夜来找她!
钟应忱低头看看书,又抬头看看她,有低头看看书,刚刚强行回到淡定的脸,又有了崩盘的趋势。
他道:“这可能是个宝贝。”
池小秋有些黯然:“我娘留下的,甭管是不是宝贝,我都会好好收着的。”
“可能...能卖很多钱。”
池小秋不解:“刚才不是你说,最好别卖的么?”
“能...”
“我知道!很贵!能买下好几个镇子!”池小秋有些困了,便不太耐烦:“我又不是送你了!兄弟,先帮我收着点,我睡了。”
她抽身便出了门,快得钟应忱下一句话都没能问出来。
“你便不怕我藏了?或是直接拿了?”
那本书放在灯下,黯淡无光,好似没什么神奇处。
钟应忱看了它半晌,定定无言,终于将它妥帖收了起来。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一夜甜睡之后,淅沥雨声敲打着窗棂,池小秋支开素纸窗,正看见屋后河上叶子船比平日多了许多,青油伞乌船篷,绿荷叶粉菡萏,宛如一张浑然天成的画,朦胧在水雾中。
雨下得不大,在水上点出的涟漪也又小又圆,这边点了那边消了,圈圈圆圆好似无尽处。
啪!
一滴雨从窗上滑落,顺着上面连枝葫芦的纹样,缓缓滑下来,正落在池小秋半探出的脸上。
她睡得好,心情也好,便有闲心给自己挑了一件利索的衣裳,绑上了裤腿,蹚上棠木屐子,头上戴上溧阳大竹斗笠,和钟应忱分头往两个方向而去。
她去西桥,钟应忱往北桥。
东桥她呆得久了,口味已经知道得清楚。这里街上闲逛的多不富裕,往酒楼里去的又太过富裕。她池家铺子开在街边,引不来要往酒楼雅座的客人,那便多卖些实在的饼子大肉,米饭和味道重又量大的饭菜,便是中间夹杂着些点心,也要能让人吃饱。
便是秉持着这样的原则,池家食铺如今已经在东桥打出了名声。
今日要去的,便是传说中富贵满巷,轿马满街的西桥。
这里她往日也去过,要说最大的感觉是什么:干净!
柳安镇临河靠湖,四季多雨,要说各桥都没什么机会去吃尘土,穿着绣鞋出去,走上一天也沾不到泥。
可西桥这份干净,不只是脚下踩的青石板,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她这一路瞄过去,街边做吃食的,衣裳不管新旧,个个干净,女子的头发都用青布包裹整齐,半点不落在外面。
她如今也识得街上大多招子,便一家家念过去。
云林烧鹅,芙蓉鸡,干蒸鸭,麻饮鸡皮,驴肉馅儿包子,芝麻葱油烧饼,鳝丝面,冰糖百合细米冰粥。
池小秋在一家卖新上的果子摊前顿住了,这里的果品样样新鲜,打眼一看便知道是从各地精心挑了而来,甚而还有不在应季之中的。其中便有来自江瑶的一线天蜜桃,白生生胖乎乎,只有一道红线,果肉像浸饱了蜜水,轻轻一咬便能吸甜汁来。
池小秋没忍住,两条街没走完,便挑了一家粥铺坐下。
她摸了摸肚子,告诉自己:并非是贪吃贪玩,光看怎能知道他们卖的味道做法如何,不如现尝一碗。
这是一碗再简单不过的猪肚粥,池小秋舀起一勺子,只闻到香气,便知道这摊主手上功夫不浅。
猪肚切丝,和白粳米同熬,难得的地方便是猪肚处理得极好,一点不见腥臊气,入口嫩滑弹牙,鲜香四溢,是在猪肚将熟未熟之际,正好倒出锅的。
东桥也有卖猪肚汤的,都是一大锅熬好了现盛出来,可这里呢,现熬好的黏稠香米粥,有人点了便现下烫到半生的猪肚。
现点现做,自然有些慢,但座上却还有满满的人。
这样的同行,这样的食客,让池小秋不由得跃跃欲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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