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下了两三天时, 还没让人觉得什么, 小孩儿带着辟邪的虎头帽,嘻嘻哈哈玩在一处,总在家门口比踩水。
倘或有些僻静不去人处的巷子, 铺了十几年的青石板边缘接缝处, 人便早已踩得圆润光秃秃,凹下一个个小坑。小孩们觑着快要过人的时候,往里头一蹦, 看溅起来的水花是到了路人棠木屐子上, 还是能染了裤腿。谁的水花踩得高,谁便要舍出藏起来的一块糖。
因着这个,池小秋每日出门时, 都要绕着门口那一群熊孩子。
可这雨天出门的人本就不多, 像她这般要买菜送菜,出摊回家, 一天过上好几回还总是独个的更少, 因此总是算准了她出门的时候,到巷子口时来堵她。
池小秋躲的时候多了, 有脑子瓜灵巧的也知道了什么叫做伏击。
出摊的物什早让帮工们一大早拉走了,池小秋瞅瞅暗沉沉的天色,顺手扯了一把桐油面青绸里的伞,吧嗒一声扣上了锁。
小巷寂静里,池小秋蹚着屐子,敲在地上时铿锵有韵, 只靠着声音就能辨认明白,她离着巷口还有多远。
正听那屐子快要到他们所藏之地时,为首的一个像左右使了个眼色,三两个娃子便一下子蹦出来,打算齐心协力往坑中踩时,好看看池小秋满身是水的狼狈样子。
就在他们刚闪出来时,池小秋却正好迈出一大步,占了他们要跳进的去处。
木屐子有着厚厚木底,池小秋力道十足,往深水坑里一踩时,水花四溅,水光剔透,煞是好看,恰恰就落在他们崭新的绸子裤上。
其中一个小孩儿低头看了看自己湿哒哒的裤腿,黏在身上又冷又湿,上头阿婆刚绣的神气活现的大老虎,脏了整个脑袋,毛发淋漓,别提多难看了。
他瘪了瘪嘴,没忍住眼泪,哇得一声哭出声来。
池小秋哒哒连踩了好几个水坑,回转身来,朝着那几个雨水淋漓的混世魔王摆了摆手,心情十分愉悦。
梅雨季的雨丝总是细细的,在昏暗中错出参差亮光,可一转,又黯了下去,好似拆不出也拉不断,黏腻腻一张陈年旧蛛网一般,网住街前房铺、小摊、檐角、板门。
池小秋愈加困乏,不由打了一个哈欠。
之前钟应忱教她一首词,叫做“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池小秋便十分纳闷:“半夜不睡,他听这个作甚?”
到了柳安镇的五月,她总算知道了,芭蕉听雨,未必是因为那个劳什子风雅,可能是因为蚊子多,雨声吵。
这两日,她窗外的芭蕉叶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滴滴答答。雨滴从芭蕉叶上失脚坠下时,在阶下积了小水潭,引了一群的花脚蚊子过来,不知从哪个洞里钻进了屋子,咬得池小秋睡不着,只能和墙上饱餐的壁虎脸对脸,发了一夜的呆。
有人拦住她问:“小娘子可要买栀子花球?”
池小秋住了脚,看着素白花瓣上还滚着水珠的栀子花球,不由心生欢喜。
捧着这一枝花球,池小秋脚步轻快,往云桥边去。平时桥上摊子众多,可下雨时,便湿滑难行,因此摊子都往桥下河边撤去,一家家都支开了巨大油伞,柳丝原本垂得自在,这会没了荡荡悠悠的地方,只能委委屈屈软在伞上。
池小秋辨认了一会,便认准了那家支着七八把水碧大油伞的去处,上面还印着一个似书似画的池。
这伞是钟应忱专画了样子来,请了工匠制成的,一把要数两银子,心疼得池小秋恨不得将它们都收起来,自个站在那里去给客人挡雨。
快到六月里头,天竟然慢慢冷了起来,前些时候还恨不得穿了最轻薄的纱衣,这会就得在外头套上个夹的。过水凉面再也没人愿意点,倒是前段时候灵机一动,随手做出来的五香面,大受欢迎。
自来吃面喝汤,煮面的多在汤头上下功夫。熬了许久的海参火腿鱼翅,或是拿鸡鸭火腿吊出来的高汤,拿来煮什么都是能鲜掉下巴的。便是路边的小摊,也知道拿拆剩了的猪大骨或是未捋干净皮肉的鸡鸭残骨来吊汤头,亦或是磨成粉的河虾,撒进面汤里,也能提鲜。
薛一舌那番话给池小秋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既然能混上椒末和芝麻碎,是不是还能混上些别的?
池小秋将自己的存货都摆了出来,鸡肉,鱼圆子,小虾,直接混进去似乎不大好,便捡着精瘦精瘦地方的肉,一齐晒干了,同笋干和香蕈一起斩碎,放在臼里捣成碎末,最后池小秋尝了尝味道,又试着往里面放了些花椒末与芝麻屑。
最后得出的一捧粉末,同干粉一起拌匀了,用鲜汁来和面,最后制作出来的面香滑适口,去了之前煮面久怕面过软,煮面短又不能入味的苦恼。(1)
池小秋乐滋滋地数了数里面有多少种口味,最后决定,这面便取名,叫做八香面。
钟应忱听这名时,给她刻签子的手一顿,便划出一道印痕。
他又取了一个签子道:“这里头有山珍有河鲜,不如唤作八珍面。”
池小秋自家尝了一口,鲜味浓郁,便带着些期待,在食铺上推了出来。
如今来吃她家面的,最多的还是云桥左右人家,有小娘子携了伞过来,专为点上一碗五香面。
池小秋给她端上来,笑道:“回家时我改了改,又多添了些别的,如今就是八珍面了!今个是头一碗,不要姐姐你钱。”
小娘子眼前一亮,尝了一口,刚开始时还如同数着数一般,细嚼慢咽,到后头时,便顾不得什么颜面,大口将里头汤面都扒个干净。
这便是好吃了!
池小秋开开心心来收碗,却见小娘子望望碗里,又望望自己,红菱唇一抿,露出个伤心为难的神色。
池小秋一惊,却听小娘子捏着裙子角悲悲戚戚告诉她,从池家食铺在云桥开张这一个月来,她日日来吃,再上称时,比立夏称人时候,胖了五六斤。
池小秋安慰她道:“姐姐生的好看,便胖些也好看。”
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我看着真的胖了?”
池小秋:......
难道不是你自己说胖的吗?
下雨天和各色汤更配,这几日,买热饮子的铺面生意都兴旺许多。
河汛时期,最不缺的是鱼。池小秋将方杀好的鲫鱼用水冲个干净,在锅中下少油,慢慢煎出来,直到鱼皮都泛了焦黄,这才下水,盖上陶翁,在灶上煮起来。
这样的汤,驱寒去湿气,来人便送上一小碗,再好不过。
一切都很和美,除了这无边无际的梅时雨,和在她桌前铺边,总拿着一双眼,居高临下总在看着她动静的薛一舌。
是给他买的棉被不暖和,还是地上铺的油毡不防水?这样阴雨绵绵正好眠的时候,老胳膊老骨头一个,不去歇着,总来盯着她的动静作甚?
薛一舌本来瞧着自己更换一新的垫子被褥,本以为这一根筋的池小秋开了窍,他这做师傅的也不能太过傲慢。
因此大一早,薛一舌便跑到了池家食铺旁,等着池小秋过来开口。
为了怕她看不见,薛一舌还特意选了最是显眼的地方,池小秋一抬头便能望见。
自己这个师傅真是体贴!
薛一舌差点被自己感动到流泪。
池小秋眼见他一个暮年之人,站在铺前足足有一两个时辰,开始她望过去时,薛一舌脸色便亮上一分,而后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脊背。如此几回,他脸越来越沉,到后头时,便生气地瞪着她。
总是帮了她许多回。
池小秋想想,决定自己还是要大度些,放下手里的活,问他:“阿爷——”
薛一舌精神一振,迅速将自己调整成挺拔精神的姿态,并后退一步,为池小秋准备下了扑通跪下的空间。
“阿爷,可要一碗鲫鱼汤暖暖身子?”
薛一舌满意点头:终于知道要笼络师傅了。
半个时辰后,已经喝鲫鱼汤喝的肚子滚圆的薛一舌坐在伞下桌旁。
他看中的徒弟,依旧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往来于各个伞下与桌台之前,半点没有前来照料他的意思。
风卷起雨丝,斜着吹入伞下,落在薛一舌头脸上,好不凄凉。
终于明白自己多想了的薛一舌,气冲冲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看他使出一番手段,露出些真本事,不让池小秋主动拜师傅,他便不姓薛了。
薛一舌起来找到了池小秋,趾高气扬道:“你这面,我尝了!”
池小秋客气点头,无暇顾及与他说话。
薛一舌急了,追着她道:“你这面是不是拿肉汤活的?”
池小秋顿住了脚步,眉目间现出赞叹:“阿爷舌头真灵!”
“面最怕油,你用这肉汤,不如...”
池小秋秒懂:“对呀,不如用煮香蕈笋子的汁!”
薛一舌被噎在当地,池小秋又接着捅了一刀:“或许还能再打些蛋,加些油盐或蜜糖!”
薛一舌:你是不是偷看了我家的食谱?
显露功夫失败的薛一舌决定拿出自己的杀手锏,他又对池小秋道:“你那熬汤的鱼煎的火候不到,锅铲与我,你看着!”
突如其来的惊喜!难道这个阿爷,竟是位大厨?
池小秋满心期待。
薛一舌一拽鲫鱼尾巴,利落滑到锅里,掂锅翻个个,少油慢煎,多年的经验几乎已经成了本能,他掐着熟悉的时间,眨眼便将鱼溜出了锅。
无比利落,无比自信,无比有范儿!
“这样才...”
池小秋往盘中一看,不由好笑。
没熟。
薛一舌楞在当口,一瞄下面灶口,忽然后知后觉。
他,不会烧灶。
薛一舌咳了一声,威风凛凛道:“这,便是做煎鱼的错误示范!”
作者有话要说:八珍面:参考调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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