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 云桥桥头, 有人哐哐哐敲着小锣,喜庆热闹的劲头引来一众人的注意。
“云桥池家食铺,今日赠宴, 菜价减半!”
一时众人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池家?就是那个毒杀了人的池家食铺?哎呦, 我可不敢吃!我可刚得了一个孙子!”
旁边人不屑道:“宋阿婆你老是在家中多少天了,那案子早就大老爷早就判出来了!跟池家丫头没甚干系!她家的糕点也不知是怎生做得,别处可都买不着...”
她正说着, 有人已经赶紧扯了她过来:“只得一百个人, 迟些便没了!听说今日玉带罗糕都是送的!”
那人一听,忙脚底生风一般,赶着走了。
宋阿婆撇撇嘴, 嘟囔道:“别是饿死鬼托生的罢!”
小锣又大力敲了起来, 桥头的帮工叫起来:“池家食铺,菜价减半!止剩五十位!”
宋阿婆心里痒痒, 又恐去吃时方才的街坊看见笑话她, 帮工恰看见她顿脚犹豫,忙热情招呼她:“阿婆可要来尝尝?今个可有新菜呢!”
宋阿婆心里别扭, 脚却不听她使唤,半推半就也不知怎么就跟着走了。
才到桥头,便看见一个利落姑娘,围裙一扎,从一个大瓷盆中揪出一团雪白面剂,两手间一扯, 面团立刻成了一条长线。
桌台光可鉴人,长条面片往上面一放,擀面杖上阵,压个两三来回,面片便已经十分薄了,可池小秋毫不留情,手中一转,转个角度,继续用擀面杖向前推去。
这是哪家的囡囡,这么横冲直撞的!再擀就要破了!可不是要白费了一团好面!宋阿婆几乎要惊叫起来。
但擀面杖不知挑了什么刁钻力度,碾压之后,一个破洞也无,慢慢从一张圆方盘大小,变成桌子一半大小,池小秋将这张面饼拎起之时,薄如寒刃,似乎能隐隐透出光来。
宋阿婆刚放下心来,却不妨池小秋将面饼一抖,重又铺在案上,细匀面粉陆续撒于其上,左手捏着缘边旋了两回,擀面仗便专挑着不同的地方,将整张面饼碾得愈加轻匀细薄,几乎每一下都让忧心,会不会将面捅破。
这担忧每次都落了空。
一把长刀毫无停顿,眨眼功夫便将这薄薄面饼切作银丝般细,这缕银丝在案上一抖一掸,筷子一挑便顺溜溜入了锅,锅中水滚数下,便立刻起捞另浇汤汁,这样的面入口弹牙筋道,莹莹生光,吃是不舍得立刻吃的,总要吹匀了热气,先小小咬上一口,品品滋味,再连汤带面唏哩呼噜吃下去。
这样暑热天,若是不乐意吃热汤面,便备上一盆清水,方捞起的面往里一沉,才要沉到底便又一搅捞了起来,如此反复,盘成个好看的形状装在盘里,浇上肉臊子也可,加些小菜拌匀也可。
宋阿婆别扭着脸,看别人都吃得正香,肚子不自觉咕噜噜叫起来,不自觉直起脖颈,去看自家点的汤面到了没有。
好巧不巧,这一望就遇着了方才拉着她说话的那两个。
那两个故意要下她脸面,笑道:“早知你老要来,咱们便一处了 。”
宋阿婆哼了一哼:“我不过来尝尝,若不好吃时,我好说与街坊邻居,别入了这池家的坑!”
她嘴上这般说着,手却不争气。
面汤糕点一上来,宋阿婆本想着只尝上一口,等自家回过神来,碗内早已空空,嘴里还喊着:“再给我拿一份肉馅粉饺,我带家去吃!”
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的宋阿婆,便接着了方才听她话时的一众人看热闹的眼神。她自家脸上热辣辣的,却终究舍不得荷叶包着的那一份美味,只得厚着脸皮拿往家中去了。
池小秋从早上出摊起,便忙个不住,手上的力道一刻也不轻,一刻也不重,就凭着从小到大手上练出的功夫,将手里这面做到极致。
打上半折的一百人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凑齐了,可还有更多的人涌进来,还有福清渡许多从前的熟悉脸面都赶了过来。
“池家妹子,我可想你家的汤面许久了!”
“秋妹子,今日有没有玉带罗糕?”
“灌玉肺呢?”
少有死里逃生的人不喜欢这样的问候,池小秋心情顿好,手上的动作便更加利落。
这样的热闹便引来了更多的人观望,池小秋铺上别的不说,唯干净两字格外显眼,从盛着材料吃食的锅碗瓢盆,到客人坐着的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所有东西摆放井井有条,整齐有秩。
更不要说眼前动作赏心悦目的池小秋。
一时间,池家食铺的名声在云桥左右,彻底响了起来。
等福清渡的这些熟客都各自寻了地方坐下,角落里那老头终于品完了自己手上诸色小菜,面挑着吃了精光,这才站起身来。
他绕过收钱的帮工,径直到了池小秋面前,按下二两银子。
池小秋眼一扫过去,迅速数清了他点的那堆碟盘价钱,然后抬头道:“你老那些东西只要五十钱,之前那糕点还是阿爷你教的,这钱我便不收了!”
那老头脸一沉,哼得一声道:“我薛一舌还能欠你这点钱不成?收着!”
池小秋低头看看钱,像是真银,再抬头看看那老头,没错,确是每日住在桥洞下那个。
这年头的人,花钱的方式是越来越让人弄不明白了。
可这钱,该收还是不能收,池小秋瞄了那钱一眼,继续做自己事去了。
捱了片刻,那自称薛一舌的老头不淡定了,他磨在池小秋前面道:“你若不收了这钱,日后我便天天过来了。”
行吧,池小秋看了一眼被他挤在后面的那一众挤着想来吃饭的人,都已经面露不满,便伸手拿了其中一块,用手掂了一掂,估摸着这点钱也足够去给他买床厚些的棉被。
那便收了替他跑趟腿罢!
薛一舌等了片刻,却再也不见她拿另外两块,本就脾气不好,这会更是生起气来,将钱一股脑塞给她。
池小秋捧着这一堆钱莫名其妙,见薛一舌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清清嗓子,一副高傲模样,道。
“若只吃你这糕点,这二两银子值当给你足数,可尝了你这面后——”
薛一舌又从池小秋手里拿回了块最小的银子,接着道:“便只能值这一两半了。”
池小秋抬起眼皮瞅他一眼,道:“哦。”
横竖给还是不给,都是他说了算呗,反正不过是棉被衣服少买一条,与她有什么相干。
薛一舌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等着池小秋恭声问他。
过了一会,没人说话,他悄悄往下撩撩眼皮,池小秋在忙着和面。
又等了一会,他又略略用余光瞟了一眼,池小秋还在忙着和面。
后面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道:“你若没话说时,便先让开些,莫要挡着我们的路。”
薛一舌等来等去却不见池小秋抬头,终于忍不住道:“你便不想知道是为何?”
池小秋掏出汗巾擦了一把汗珠子,重又洗了遍手,又继续捣弄起新的面团。
薛一舌:......
你怎么不积极了呢?
薛一舌没奈何,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池小秋抬手给他递了杯水:“既是嗓子不好,便莫要说话了。”
薛一舌气急败坏,他一挥手,将池小秋手里的茶推到一边,道:“你这面,酸甜咸辣,或者落在这拌菜里,或者加在面汤中,可偏偏是这面,全无滋味,哪里是在吃面,分明是在喝汤!”
池小秋揉面的手顿时一顿,薛一舌这番话陡然点通了她闭塞的思路,她凝神细思,立刻多了一个新的想法。
酱与醋都是现成,焯熟笋子的鲜汤还留在手边,尚未倒掉,她将这几样都倒入面中,不停搅弄拌匀,歪头看看,又细想了一想,重新剁了椒末,本想洒上些芝麻,又怕香味在面中出不来,便斩作了碎屑,将这两样重新揉入面粉,捏作新的面剂子。(1)
她虽是刚刚想得,动作却快,薛一舌本以为这次总能让池小秋开口,却不想池小秋行动间已做成了一团掺了各色物料的新面。
他凝神一看,失声道:“你会做五香面?”
池小秋自家数了一数,果然是五种香气,便欢喜道:“那以后便叫做五香面了!”
薛一舌不意想池小秋竟然这般灵透,一句“要不要做我徒弟”几乎要脱口而出。
好在他凭借着自己强大的理智压住了收徒的冲动。
哼!他便不信,激不得池小秋主动认他做师傅!
操心收徒的不仅仅是藏在草野间的薛一舌,还有求是斋的吴先生。
吴先生今日也往池家食铺来往了好几次,他看中的并不是池小秋做出的香喷喷饭食,而是忙碌在众人间端菜帮忙的钟应忱。
自上次收了高溪午的作业,这个姓钟的学生便闯进了他的视野。
吴先生见他每日往桥上来时,手里都拿着本书,可若论勤奋,却远远比不上站在桥头的众人,只是自己闷头在后面看。
吴先生看了看自己的收徒三大法宝:勤奋刻苦,家徒四壁,落魄志坚,又看了看钟应忱,叹了口气,默默划掉了他们,改成了一个词:聪明伶俐便好。
既然起了意,吴先生便多多留意钟应忱,见过了半月,他仍不知如何让自己引人注意,自己也不好偏得太过,便趁着热闹功夫,寻机暗示了一下他。
“桥上人多,书不如往东面去看。”
那里最显眼啊!
钟应忱心思一转,便立刻明了了吴先生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道:“枫塘书苑秋至便要开考,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往哪里去都好。”
嘎?
吴先生傻了眼。
他看中的学生,竟让枫塘边那老匹夫截了胡?
作者有话要说:(1) 参考调鼎集.五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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