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七夕巧果

小说:炊金馔玉不足贵 作者:沈霁川
    一晃眼便是七月。

    立秋的西瓜还能甜上最后一茬, 池小秋买了两个回来, 暑热犹存,漏网兜了吊在井水里湃了半天,湃到她从云桥收摊回家, 高溪午背得昏头昏脑速速逃回家的时候, 便凉到正好光景。

    池小秋挑得西瓜溜圆,绿纹深一道浅一道横亘在青瓜皮上,雪亮刀刃一亮, 两边破开, 听音便知道,这瓜算是熟透了。

    果然,馕也红, 籽也黑, 颜色那叫一个漂亮!池小秋啃了一口,甜而多汁, 能一路润甜到心里, 让这夜晚也格外舒心。

    池小秋吃得快,等脚下已经堆了好几块瓜皮时, 再看钟应忱,还慢慢咬着最初那一块,全然没有半点吃瓜的狼狈。

    池小秋心里赞叹了一下,所谓君子吃瓜,大约就是如此从容模样。

    她用胳膊肘捣了一下钟应忱:“明晚上有没有时间?”

    钟应忱偏头看她,眼中带着疑惑。

    “明儿七月七, 曲湖那边有灯会,要不要一起去看?”

    看灯会?一起?

    在他还未觉察的时候,明亮的欢喜便染上眉梢眼角,钟应忱话比心快,立刻回道:“好的!”

    这回轮到池小秋疑惑了:“晚上不用给那书呆子补课业?”

    “到底是个节,便让他在家歇着去罢!”钟应忱不假思索。

    还补什么?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

    池小秋信以为真,一拍手笑道:“那我明儿早点炸巧果,早出摊时也早收摊。”

    大约因为这一天是天上织女娘娘与情郎一年一会的日子,说不上该苦还是该甜,但人间诸位虽说是凡夫俗子,看织女娘娘在鹊桥上站够七十回,便已经白发满头,半截身子埋进土,可日子未必过得不圆满,因此便成了高高在下的看客。

    连晚上在葡萄架下,听着织女娘娘哭声的孩子们,也都欢喜地跳起来,将这事当做新奇故事来说,少有跟着呜呜咽咽落泪的。

    这七夕,落入人间,就成了热闹日子,变着法的玩,变着法的甜。

    入锅炸前,巧果还只是一团面。

    面裹成团,抹得油光光的,搅进去的是饴糖、蜂蜜,炒香的瓜子仁、芝麻碎,光听着名字就香住了口,甜倒了牙。面团一次次揉出来,切出刀花来压进现成的模子里。

    这模子是梨木制成,被钟应忱打磨得光滑,手怎么捋都起不了半点木刺,里头的花色比别家都雅致,小小的瓜果蔬菜,三瓣嘴的玉兔,半开的菡萏,撒尾巴的大金鱼,还有能看出桂花树的月亮。

    把方成形的巧果从模子里拍出来,一大锅的油倒进去,池小秋只觉心揪得疼。

    这可都是钱啊!

    油烧滚,池小秋择净巧果上滚的粉,放在笊篱中,小心翼翼浸入油锅中,而后往锅中心处推去。

    油锅不断滚着泡,池小秋拿长筷子给巧果轻巧翻了几回身,等他们一个个都炸得金黄,浮在油上,便迅速捞起,生怕过火。(1)

    等池小秋摆了几个笼屉的巧果出来时,便有节俭的妇人看了心疼:“这东西得多磨油,亏你也舍得炸出来。”

    可正是因为磨油,也少有普通人家自家去炸,都往云桥市上来,买上一两个回去拜双星时用上,或是自家来吃。

    好似将宝蓝淬冷后涂在天际,横亘在最中心的是一道冷峻山脊,可再仔细一看,那分明是无数的碎星连作的一条宝带,光辉灿烂,明彩熠熠。

    隔河相对的有情人终于见了面,人间华灯初上,遥遥为他们引路。

    巧果卖了个精光,池小秋给帮工放了假,钟应忱与她合力将桌椅都堆放在惯常地方,两人便沿着这一路灯河,缓缓往曲湖边去。

    还未到湖边,便已经听到盈天的喧闹声,岸边处处设摊,寸地难立。灯铺之上,有高丽纸染了色扎作的金鱼灯,有雕梁画彩的木格子灯,有糊了一层绉纱透出蒙蒙光亮的纱灯,因是灯会,基本是来人都愿意掏出些钱买上一盏,旁边还挂了谜,若是能猜中,便可拿走。

    钟应忱问池小秋:“喜欢哪一个?”

    池小秋手指了其中一个,又犹豫不决指向另外一盏,难以抉择。

    这是摊上最好看的两盏。走马灯在热气蒸腾下缓缓转动,映出柳安镇四时之景,栩栩如生,另一个是灯花篮,外面是一个瓷质粉彩花篮,里头一盏微灯,越来衬出里头珠兰茉莉的素馨来。

    可惜好物自有人求,就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五六人都铩羽而归了。

    钟应忱一笑,上前将那两个花篮上的灯谜尽都看了,与守灯的伙计说上两句,便都拎了回来。

    众人不禁侧目,难道他们解上半天的谜,这么容易就破了?

    池小秋:哇!

    有点厉害!

    在许多小娘子艳羡眼光中,钟应忱将那两盏花灯都递给池小秋,轻描淡写道:“横竖也不难,喜欢便都拿回去罢。”。

    这时,就听湖上敲起了锣鼓之声,有人高声道:“苏园子的戏要开了,快去看啊!”

    离得远时,只知道灯火辉煌照得曲湖如同白昼一般,等到了跟前,才知道这分明就是一场灯的盛宴。河里漂的是莲花灯,船壁上挂的是明角灯,舷窗前挂的是琉璃灯,天上挑的是星辰灯,湖中漾的是明月灯,水中荡的是团团灯影,而那来回走动在浮桥上的人,手中拿的灯如散开的萤火,一晃一晃的向前行进。

    湖上往来之船,前后相接,是灯的长龙,船的长龙,但有行动处便要小心。大的雕作龙头凤首许多式样,三四层楼高,带着威压缓缓行来行去,可楼上洞开的轻薄花窗却又透着凡俗的热闹,不时可见人影潼潼,推杯换盏,浮瓜沉李。(2)

    舴艋小船也有自己的精致处,竹帘低垂,门户紧闭,只能听到其中传出的几声呢喃细语,只待外间有叫卖娘子喊着适心意的东西,才从帘下探出半张脸儿,细细问有何好玩意儿。

    可再多的热闹散在整个曲湖上,便也有限了,唯独苏家园子的戏船前,灯火辉煌,明丽绚烂,其中二层挖空,做了两层戏台,今日要开的灯戏,便要在此上演。

    “他要演的,不就是当初你画的素君传?”

    那扮作素娘的人一出,池小秋就戳了戳钟应忱。

    钟应忱紧紧盯着台上捏着指头起腔的素娘,池小秋连叫了他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池小秋顺着看过去,见这戏子扮相清丽,眉描作远山,唇艳如胭脂,眼尾挑起,越发显得眼如秋水,一个转身间缓缓绽出一个笑来,下面人立刻都喝起彩来。

    虽说衣饰已经极尽华丽,可因为肩过宽,身过高,还是能看出是个男子所扮,池小秋由衷赞叹道:“真是了不起,比我还要娇艳!”

    这打扮的本事,可比她强多了!

    一折戏完,台上灯灭,许多人将桌案几子都搬走,又抬上一架屏风,几个瘦小的男孩女孩也跟在其中,坑吭哧哧抱着屏风角,红着脸使力气。

    今日湖上的灯太多太亮,以至于钟应忱能看清一个孩子熟悉的轮廓。

    池小秋也悄悄跟他道:“那个小女孩好生眼熟。”

    钟应忱稳声道:“小孩长得都一样,看过一个,其他都觉得熟了。”

    池小秋便把此事丢过,专心等物件都陈设好,好开始看下一场戏。

    钟应忱的脑中慢慢浮现出前几日的一幕。

    吴先生来找他时,神色复杂,唤他到无人处,问道。

    “范大娘子诬告之罪,可是你告的?”

    “是。”

    “过堂时,那娘子当场便被打死了。”

    “是。”

    “你可知她那一对儿女落得什么下场?”

    钟应忱不言。

    吴先生背转过身,在这狭隘桥洞中更显得沉肃:“范家小哥因着无人照看,错脚进了塘池淹死了,大姐儿独身一个,让卖进了戏班子。”

    他转过身来,却见钟应忱毫无波动,甚至连一丝痛惜也无,好似听着与他无关的故事,不由大失所望:“不以仁,何以礼?若是怀着睚眦必报之心,便是登上榜首,也走不长远。”

    钟应忱只是垂着头,连眉也不曾皱一下。

    吴先生彻底失望了,甩袖便走,却听钟应忱的声音传来,一如平时冷静。

    “稚子无辜,可始作俑者却非学生。范娘子费心构陷之时,便该想到如今光景,纵使万般借口,也不该行法之事。若是先生疑心那娘子不过仗了几下,就无端身故之事,那学生倒能回一句——”

    吴先生顿住脚步,外面午日炙热灿烂,钟应忱站在黑暗深处,脸上一片漠然。

    “与我无关。”

    吴先生的疑惑稍解,可钟应忱下句话中透出的冷漠却还是激怒了他。

    “范家今日遭遇,因果报应,都与我无关。”

    许是对着钟应忱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吴先生难以忍受这块美玉之上任何的瑕疵,若于人命离散都如此无动于衷,便诗书满腹又如何能为万事开太平?

    钟应忱知晓吴先生心中所想,无怪乎在许多人看来,池小秋顺利出狱,皮也不曾破一下,范大娘子只是被逼无奈,却落得身亡家亡的下场,不至于此。

    可想看他有些后悔动容处的人,只怕是要失望了。

    他转头看了看跟着喝彩的池小秋,不如就让此事,与她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清嘉录.巧果

    (2) 参考:清嘉录.灯船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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