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一路追到西栅渡口, 仍没能追得上。
她躬身撑着膝盖, 大口大口喘气,肺脏像竖着一把刀子,喘一口就扎一下。
她急着问消息, 她一把扯住渡口将要行的一只船头站着的船夫:“这是今儿出去的第几条船了?”
她急切起来力气更大, 船夫被她扯了一个趔趄,翻个白眼:“这怎数得?你是从几时算?从哪地算这西栅说是个渡口,可比许多马头往来的船还多里哩!”
池小秋一时犯了难, 她怎么做知道韩玉娘是往哪里去的!
钟应忱早披了衣裳赶过来, 见池小秋沁着满额的汗珠,眼泛泪花,本来觉得无愧无悔的心, 竟真的难受起来。
早知道韩玉娘性情便像个棉花似的, 压得重了便坍缩得干净,何必定要把话说在她脸上。
这会儿撂手一走, 也没见只言片语, 可怎么找。
“不急,”钟应忱给她揩泪:“ 你可曾翻过她屋子, 可有什么书信?”
“二姨..不会写字儿。”池小秋有些哽咽,手里还攥着留在枕头旁新做好的一件绣囊。
她泪眼朦胧,不死心又把各船盯了一遍。钟应忱往四面瞧时,却见街边一个算命摊上,写字先生在频频看他们。
他松开池小秋,低头柔声道:”你先往别的船上问消息, 我往另一边去,咱们分头打听。“
果然,他才走到那摊前问上一声,先生便打量笑道:“你们寻的那妇人,可是瘦个子,尖下巴,姓韩的娘子?”
见钟应忱点了头,他便拿出封信来笑道:“既是这般,老夫也不必再往云桥跑一趟了。她早上走时特托了我带口信儿,你们自拿去罢。”
池小秋如今认得两三千字在肚里,草草展了读着,却愣怔道:“既是有人聘了二姨去教针线,怎的不直接告诉我?”
她擦了眼泪,想想便急慌慌也要去长顺:”不成,她孤身一个,若找不到地儿该怎的!“
钟应忱压下她:“这信里地方人物都详细,我托人去打听,比你独去便宜。”
忙乱一个早上,两人都回来时,才堪堪日出,薛一舌前日睡得好觉,难得心情舒爽,见池小秋便点头道:“今儿有空,收拾起大锅来,教你道新菜。“
故意卖了个关子,薛一舌便静等着池小秋欢呼跳起来,再紧追问一遍是什么,才能缓缓升起灶来,把这做法告知。
不想这现身的两人,一个脸色疲惫,一个眨着泪眼,不曾动一动,垂头与他道:“师傅,二姨出门子了。”
池小秋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她坐在床前翻箱笼。
池小秋虽总是塞韩玉娘些钱,可有时上她屋里换衣裳说话,却见箱笼里散碎银子满把,收得妥当,竟是一块也没花过。
韩玉娘扎得好花绣得翠草,成衣铺里供着她,接得都是最精细的活计。一套衣裳做下来得花半个月,攒下来的钱自己不做花用,都给池小秋换了衣裳料子,再空出另半个月来给她做成衣裳。
如今留与池小秋的箱笼里被装得满满当当,光衣裳便有好几身,马上过冬要备的夹袄,面上的紫花布用绫子堆出各样花色,里头却是细布,比绸子还要贵。
“忱哥,二姨为甚不与我说一声?”
她心里酸楚,甚而想着是不是自己整日忙着铺子,却撇下她在家里不管不顾。
池小秋越想越后悔:“昨儿二姨分明是有话要同我说,都撵到了铺子里,她平日从不过去的,可到晚上,她却甚话也不提。”
眼泪抹了却还是有,池小秋把那套冬衣丢在床上,使劲拿袖子擦了两把,等终于能看得清楚,却让下面一双鞋吸引了注意。
这是双在屋里穿的暖鞋,底子轻软,洗了脚往里面一罩,连袜子也不必穿就足够暖和,可是只做成了一半。
韩玉娘既算好了日子,必不会留下个没做完的鞋给她。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应忱挣扎了一路,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下去,却见池小秋果真是聪明伶俐,瞒下也没什么意思。
钟应忱叹了口气,把蒸好的花露搅在水里,送到她手边:“这缘故,却与我有关。”
柳色凋零,枝杈孤瘦,草尖凝霜,日头升到正午也不见炽烈,只是虚虚一个圆,像人硬是挂上去的,不见一丝暖意。
池小秋便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她低着头,手里茶盏没了热气,抱着正是冰冷,看不见神色,只能见她揉搓着上面的斗彩条纹。
“这事,薛师傅也知道吗?”
钟应忱给她换了杯热的,低声道:“是。”
“这一个巷子的阿爷阿婆都晓得?”
“他们虽知道不大清楚,可往来都是媒人,总能听得一二。”
“可是,”池小秋终于抬头头来,望向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润黝黑,里面透出的迷茫怔忡,把人都要看化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为什么呢?
这不是她的事情吗?
薛师傅宁愿舍上许多时间,跟钟应忱送信,也没有在家跟她多提上一句。韩玉娘忧心得辗转难眠,亦不曾说与哪家有意提亲,问问她乐不乐意。
便好似女子自家做主,便是罪大恶极。她不过开个店面,对门清平酒肆的东家没能争过,临走之时便对街大骂,惠姐找见了意中人,却兜头让方姨说了一顿,是小齐哥上门赔笑几次,才能定下亲事。
谁知她也是一样境地。
是她不值得信,还是女子不值得信?
池小秋呆呆坐了半晌,认真望向他:“忱哥,你需答应我件事。凡同我有关...”
钟应忱知她要说什么,蹲下身来,将她双手合在掌心,郑重道:“必不会瞒你。”
知道池小秋灼心,往长顺去的人送信甚快。聘了韩玉娘的那家却是个大铺子,在他们附近的汉阳开了许多家。
“你们且放心,大娘子捎了话出来,因同那家子签了一年契,不好擅离,可一日三餐睡卧都供得极好。那东家也出来见过,待大娘子甚是客气,因请来是做教习,并非赶活的女工,倒也轻省。”
那人笑看池小秋:“大娘子说,且等上一年,她便攒了满箱箩的钱给池姑娘置办嫁妆哩!”
最后一句话确像是韩玉娘的口吻。
池小秋却只惦着一件事,急急问道:“过年也不来了?”
“听她话里,怕是回不得了!”
池小秋默默抱紧了韩玉娘捎回来的小包袱,意兴阑珊回房去。
她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连生气也不多。便气起来,也不过噼里啪啦着上一顿,别人还没劝她便已想通了,重又高高兴兴去整治饭食。
更多时候,她便像林间从上而下一道泉,叮咚越过每一道沟壑岩峰,总带着好奇,凡遇上坎时,便跳起来越过去,欢欢快快。
往日薛一舌还觉得她太吵闹,这会儿静起来,忽然觉得这院子闷得可怕。
傲气惯了的薛一舌终于忍不住,想要挑起气氛。
于是便寻个空往厨下,跟着池小秋忙活。
“这米啊,点上两支这样长的线香,双双燃尽,便行了。”
他盼着池小秋好奇多问上一句:“拿为甚还要两支?”
那时便能答上一句:“因为它不知自己烧快烧慢,需找个兄弟作比对啊,哈哈哈哈哈。”
池小秋却只是低头吹火,点了点头,不作声。
薛一舌苦心想的俏皮话湮没在腹中,做好了笑的准备的嘴角猛然耷拉下来。
几次三番屈尊搭话,薛一舌无一收获,溃不成军。
薛一舌怒极,只能使出最后一招。
他亲自去挑鸭子,栀黄嘴黑白羽毛,摸上去热乎乎暖绒绒的,又肥又精神——让薛一舌听了一路嘎嘎嘎的抗议声,大得整个巷子都能听见。
空寂了几天的屋子又添了热闹,但这样的热闹薛一舌并不想要。
只因这鸭子叫得太惨绝人寰,好容易让薛一舌捉住了,像是知道自己就要命不久矣,叫声刺人耳膜。
薛一舌何许人也,干脆利落就将它烫毛去毛,变成光秃秃一只悬在窗前。
鸭肉大卸八块,秋油甜酒全部出动,把鸭块集体包围,直到没到鸭面为止。隔瓮干烧,不上水只用炭,两炷香尽,干烧鸭便可出锅。
这样烧出的鸭子骨肉酥烂,几不用嚼,薛一舌将它装起,一路出了门。
钟应忱不在家中在店里,薛一舌一上门,刚报上名字,便被几人远远观望,如看珍禽山兽一般稀罕。
“唉?那就是东家的大师傅啊!”
薛一舌让看得不悦,瞪了他们一眼,跟钟应忱道:“这鸭子,送你了!”
钟应忱看一眼,不接:“钟某当真没有秘方了。”
他原先在家做的又不是厨子!
“给你便接着!”薛一舌学不会对他好好说话,只能吹胡子瞪眼:“我也不稀罕你那方子!”
钟应忱从不觉得薛师傅这般大方: “薛师傅有话请说。”
薛一舌看看厨下,悄示意钟应忱出来,道无人处才道:“你搬回来住罢。”
他气道:“你家这小娘子,我是哄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干烧鸭:参考《随园食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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