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沿薄青瓷盘上面搁着数十个水明角儿, 收口处被捏成花形, 因为加了豆粉更加莹润可爱,能透出里面的各色的果脯糖馅儿,是一道无论色相还是味道都上佳的甜点。
美人靠在河水上面弯出柔美曲线, 稳稳托着在此在风景的人。
凉榭曲水柳岸藤色, 虽已至深秋,但因为江南地暖,那一些落叶的萧条倒添了一点诗情。
高溪午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挡风的毡子高高挂起,迎面一阵风,吹得他从脖子到腿冰冰凉。
“咱还是换个地方罢。”
钟应忱不动:“我不冷。”
你当然不冷了!这穿堂风第一道先吹的他, 活生生做了个人形挡风屏, 哪里吹得着钟应忱!
“怎么?不是高兄要来此处?”钟应忱声音慢悠悠,听得高溪午十分心虚。
还不是因为这地方空旷, 能方便他“不小心”将自己的丰功伟绩讲给池小秋听么!
谁知那妮子又进屋去了!
高溪午正这般想着, 便见两个伙计过来,给他们加了个暖炉, 重又放下一壶茶来,专跟钟应忱说了一句:“东家说了,太热就先放放,不能紧着喝。”
高溪午便眼看着钟应忱点头示意时神色缱绻温柔,再转过来,又是张没啥表情的脸。
不慌不慌, 横竖他现下已经从科举苦海中跳脱出来,从此钟应忱再不能在他课业上下什么手脚。
憋屈了一两年的高溪午在戳钟应忱痛脚的道路上,跃跃欲试。
还没等他思忖好扎入点,就被钟应忱截去了话头。
他举起茶杯,隔桌向高溪午敬了一杯,用的还是灌酒的架势:“这次,是我欠你一次人情,多谢!”
“哎,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高溪午咧嘴也灌了一气儿,却听钟应忱干脆道:“也是,既是兄弟,我也不多言了。”
高溪午让茶水一呛,咳嗽半晌,干笑道:“其实吧,这事要交与别人也难办....你看我脸上这印子,我娘就差拿了我去,要问清楚了——你也知道,我一向孝顺...万一抵不过说些什么...”
钟应忱呵得笑了一声,懒怠再逗他:“以后你要有什么事,但凡开口...”
“不须你,小秋便使得!” 高溪午急忙回道。
绕了半天,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池家推新菜的速度少有人能赶得上,要是再加上池小秋的手艺,要是每日三餐都能吃得到专做出的...那个美呀。
高溪午只消想想,便口舌生津要流口水。
不使此招,他可连那满瓮的薄饼都得死皮赖脸偷了来,再加上是要从鬼精鬼精的钟应忱手里抠出来,就差没签卖身契了。
“此事...原是我托的你,同小秋无关吧。”钟应忱紧了脸色,微眯眼睛:“说出去却也没什么,堂堂高家大公子,新晋的秀才俊相公,扮去女子还专去找人争风吃醋,这名声么...”
高溪午听一句,便将眼睛瞪得更大些,伸着手指点着他不可置信:“你...你...我这可是帮你!”
“既是你我的事,何必扯小秋进来呢?”钟应忱也笑,看在对方眼里十分可厌:“这情,我必定会还。”
“你难道信不过我?”
高溪午想揪着他的衣裳使劲摇上一顿,看能不能摇晃出他七零八落不知碎在哪里的良心。
他有什么自信说能让别人信得过!
他们针锋相对的功夫,两边毡帘早让人放下,还在桌下新笼了一个火盆,直把他俩当姑娘家伺候。冷是不冷了,高溪午还被钟应忱的没脸没皮气出了一身汗。
“钟大哥,这是东家专给你做的。”
眼见水明角儿还没吃,便又覆上一只新蒸笼,高溪午忙从里头抢了一只出来。
这水明角儿是面粉同绿豆粉一起捏成,有些天然的香甜气,里头糖果馅儿酸甜可口,饭后吃,能消食解胃。
他闷闷咬了两口,看钟应忱端出那个小碗,更是不平了。
不过蒸个鸡蛋,没必要费这么大劲吧?
碗里头如雪般润白一片,是专门将蛋黄挑了,只剩蛋白作底蒸成,平滑光润,不见半点孔洞,上头铺着香蕈丁、笋丁、虾米,使得都是琐碎功夫。
他到底忍不住,开口相讥:“七尺男儿,总吃这些精细东西...”
“比不过你家的梅花汤饼。”
这方子高太太还让给了池小秋,现下每天在席面里总能占着十几两银子的账面。
“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赛神仙!”
“那可不是!”
高溪午捂住胸口,添堵失败还都堵到自己的心口上。
钟应忱舀了两勺子,这才慢悠悠从那笼屉里又端出一碗。
一模一样!
原来也给他做了一份。
高溪午心里存的气立刻烟消云散,他挑了勺子品了一口,摇头晃脑赞道:“果真比寻常的更鲜些,怕不是用水调的,总得是提清鸡汁。”
钟应忱垂头吃得干净,顺手从兜里拿出一管药来:“这是脸上敷的,早晚两次换药,不上两三天印子便消了。”
高溪午一怔,挑眉将那药在手里撂了又接住,有些意外:“你甚时变得这般...啰嗦了?”
冷心冷意的人,也有絮絮叨叨这一天,一贯同他相讥相杀惯了的高溪午,让钟应忱这番突如而来的送温暖打得措手不及。
有点不好意思呢。
“虽说你想得简单些,原本找个人便能办成的事,偏要亲自过去,可好歹也是帮我,我这做兄弟的,不能寒了人心不是!”
高溪午抖了抖,这段话,实在不怎么能让人相信。
他顿了顿,提醒道:“那个姓桑的,心思倒比阴井还深,你还是多注意点。”
正经不过一刻,高溪午便重嬉皮笑脸:“其实有个法儿更容易,索性这两三月里头,把你俩的喜事一办,不是两全其美么!”
要不说万物都是环环相扣,钟应忱是他的克星,可池小秋却是钟应忱的克星。只论他出了这两番力气,池小秋断不会吝啬厨下的功夫。
到时候,只要池小秋乐意给他做饭,钟应忱根本犟不过去!
高溪午一时要给自己鼓掌了:哪样天才怎么能想到这么借力打力的法子!
钟应忱偏不掉他的坑。
他缓缓摇头,有些出神:“还不是时候。”
不只他们忌惮桑家,桑罗山让人打听来事情来去,怒火更炽,旁边自有人出主意:“着人寻个空儿,当头敲上一棍子,拖到一边打上一顿,便够他吃苦头了!”
“你当那是谁?只读了两句诗认得两个字?半点根基全无?府城第三试揭榜,独他中了个案首,现下乡试还没出,焉知他中不得举?”
便是在钟灵毓秀之地的柳安镇,举人也没那么不值钱。
何况钟应忱身上还占着两个好处,一样是年轻,一样是院试的案首。
“他是,难道大爷便不是?要不是为着想在会试上争先,现在咱们府上早已出个进士老爷了!”
二十多岁的进士,便是在南地,也算得上年少英才了,光耀门楣的稀罕事,仕途上占了先,前途都是旁人看得着的。
“要我说,大爷怕是高看了那小子,当年大爷中举,忝居第八名,连提学官老爷也亲自召上前来叙话,案首中得人不少,个个都能在举人榜上中这个高名?”
小厮惯会揣摩桑罗山心思,调侃笑道:“要说和泥腿子做比,姓钟的那小子也算是个人物,可偏大爷是个鸿鹄,便是个略巧些的雀燕,上前一比,便比下去了。”
桑罗山虽不答言,可看脸色,却缓和许多,过了一会,才问:“池家铺子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哪里是在问铺子,分明问的是人!
小厮实在想不通,桑罗山一向心高气傲,怎么偏就在这事上夹缠不清了。
可他不敢劝告,不敢答言,只能忐忑跟着桑罗山重又进了池家食铺。
从那日他愤然出门起,一直到如今,桑罗山都并未再踏进铺里。
不过短短几日,墙上挂的诗词都已经撤下,七八幅画多是彩绘,四季皆备,夏日的活泼,冬日的热闹,颜色配得热烈而又不俗气。
毡帘一放,锅子热气袅袅一蒸,单看店里,已经很是有些冬天晌午蒸笼火塘旁的温煦之感了。
桑罗山沉默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池小秋出门送东西,就俏生生撞在他眼前。
樱草色短衫,浅色画裙,殷色花红,都是嫩生生浓淡相配的颜色,硬是将她舒展的面容映衬出几分娇柔,可明艳活泼却也不少。
池小秋前前后后忙了好一会,座中的客人这几日待她都客气得很,连嚷着要查单的都少了许多,她心下轻松,笑得就更甜。
桑罗山静静看她半晌,一个念头在心底慢慢明晰起来。
既然定要有人放手,为何一定是他呢?
他将手里的秋露白一饮而尽,招了伙计过来。
“你们店里可是有个姓钟的东家?可否请他前来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水明角儿,蛋腐:参考《调鼎集》
今天事情多,明天会把今天那章补上。感谢在2020-03-27 00:14:28~2020-03-29 01:1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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