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至, 年节的气息越来越重。
羊头肉汤底煮了出来, 池小秋准备了小锅子,分给相熟的食客来尝。
“这山鸡锅只能再吃得两天了?”
听说到三九便要换锅子,仍旧对山鸡汤恋恋不舍的人有些遗憾:“池东家, 你家这鸡汤是如何煮的?吃着里头的鸡肉也不少肥嫩, 偏煮出来的汤这样清爽。”
“肥鸡便免走油,重在火势,第一起火不能太猛, 第二不能频频添柴减柴, 第三不能常开盖关盖。入锅前便最好掂量清楚要用多少水,多大火,保着里面的鸡鸭不沾冷气, 吊出的汤便能清。”①
池小秋将羊肉汤放下:“ 三九不出手, 羊肉暖翁叟,且等等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消寒, 多吃几个锅子不好?”
才尝了两口, 方才还不舍得山鸡汤的顿时换了态度,有人点头叹:“怪不得道鱼羊鲜, 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这一番肯定,让池小秋心立刻定了。
惠姐不知从哪里抱了一盆花进来,池小秋一看,竟是一棵玉兰,葳蕤生姿,花朵皎白, 开得正好。
“这时候哪里来的花?”
“曲湖边打南边来了船,说是暖窖里养出来的,除了这个还有玫瑰、珠子兰、海棠,都往那里抢着呢!”
池小秋眼前一亮——玫瑰!
近日她想做的糖,可不是正好能用着玫瑰!
“早知你要,我便给你再拿一盆了!”惠姐颇有些惋惜。
“天还早,卖不得这么多,”钟应忱看池小秋一副说风就是雨的风火性子,不由无奈:“若想要,高太太有个温泉庄子,说不得养了些花。马头上挤挤挨挨的,人叠人的...”
“我要从太太那里要来,她必不肯收钱,已是承了她许多情,怎么再好意思白要东西。”
池小秋有些自知之明,近日来高太太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贵,冲得大约不是她的面子,而是变作吉祥物的钟应忱。
“夏秋里晒得的干花不行么?”
“我想要新鲜的。”池小秋叨叨咕咕。
“你慢些!”钟应忱见天色将晚,放心不下,匆匆抓了阔沿帽子,追了出去:“我随你一起。”
柳安五桥除了北边,其他都是商旅聚集之地,货通四方,橹摇南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街道接凑,水道纵横之处,都是热热闹闹。
乍从别乡过来的,到了柳安夜灯点起时,都要赞一声烟火气象。
池小秋馋糖并不是心血来潮,只因岁寒之后,许多热天容易化开的糖都陆续上了市,其中最常见的便是麦芽糖。
每到十月后,常见街坊巷角蹲着小贩,一口粗糙锅里熬着麦芽糖,颜色晶莹润泽,甜香味飘得整个巷子都能闻见。
这生意虽简单,价钱也便宜,但挨不住老少都喜欢,尤其是小孩儿,从院子里便能让勾出来。家里人也不吝啬出上一两钱,现用竹签子挑上一点,咬着咬着便吃完了,再多出些,就能在签头上厚厚绕上好几圈,拿在手里,也够舔上半天了。
反正池小秋每回出门回来碰见都爱买上两回,直到薛一舌看不下去,跟她道:“可别仗着你牙齿生得好看,再添上几个黑洞,一咧嘴便是老婆子。”
池小秋才收敛一二。
毕竟麦芽糖再甜,也只有一种味道,池小秋让这甜味钻得心里痒痒,薛一舌却偏还逗她。
“要想吃糖,多的是方子,葱花猪油洒了碎花生仁揉成的葱管糖,松仁压成的麻糖,其中顶好吃,玫瑰糖心馅儿的玫酱糖,里头微酸外头香甜...”②
池小秋让他说得愈加发馋,却只等了一句:“可惜现下没这花。”
便有了,这么贵的东西,哪有人舍得摘了做糖去?
薛一舌见池小秋这难受劲,心里头终于略出了口气。
谁让他们两个整日里黏在一起,眼里还哪有他这个师傅!
可惜,薛师傅低估了自家徒弟的吃货性子。
船上临时搭了一个花市,一进去,便能觉出暖意融融,只有这样的温度才能催发这些不在花时的碧桃牡丹水仙,只是价钱也是贵得不同凡响。
池小秋仔细观察哪一盆开得花最是繁密,大概摘上多少能够够她熬上一碗玫瑰花泥过足嘴瘾。
这便能看出挑花的区别的,旁人有赏花枝之形的,有辨草木花品的,唯独她走得飞快,就看哪个枝子上打的花苞最多。
钟应忱帽子太宽,一人便占了挺大的地方,跟得有些艰难,池小秋一口气点了三四盆,直接拎到了商贩跟前:“我全要了。”
匆匆付钱,匆匆起身,池小秋这样慌忙不是因为有人撵着她,而是怕慢上片刻,她就忍不住听从了荷包隐约的抽泣,再将这花退了回去。
这是她出世以来,买得最不划算的东西了!
五两银子,噔噔噔,换作了四株玫瑰花。
钟应忱在这暖如盛春的船上挤了一头汗,又怕池小秋走得散了,只能将步子迈得更大走得更快些。
船口正好又涌过来一拨人,他两个又往外走,两下一冲撞,钟应忱的笠帽便让掀落在地。
这么一只船里,数他有些古怪,旁人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狠狠看了两眼,就这么一错身的功夫,便有人惊讶道。
“这不是解元相公么!”
“就是今年揭榜时中了头名的解元相公?才十七的那个?”
“怪道人人都说清俊!”
要完!
钟应忱脑门一蒙,眼见着原本看花看草的人都抬起头来,随着围观的人好奇地涌过来,哪里还能见着池小秋的影子。
他心里发慌,偏还挤不出去,一冷脸时,倒显出几分严肃的俊俏,有大胆的直接揪了新买的花掷过去,想引他朝自己这儿看。
一人开了头,剩下的人便纷纷效仿,不过片刻,他便落了满身的花。
晕头转向之中,一只手悄悄碰了碰他的指尖,迅速将他握住。
钟应忱心里一紧,方攥上去,便知晓是池小秋。
那只手用力一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跟着我,跑!”
嘈杂声如波浪,池小秋凭借着她巨大的力气,生生把钟应忱从人群中拉了出去。一路飞奔下了船,趁着马头上的人莫名其妙望过来的时候,两人迅速奔过了沿湖的街,直拐进一条僻静小巷,才停了下来。
两人俯身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池小秋抬头打量了一会钟应忱,忽然大笑起来。
“你瞧你身上!”
池小秋帮他拍去头上身上散落的花瓣,另从他帽子中拾出来两朵娇艳的三色海棠,啧啧叹道:“为了看你,他们也算是使出大价钱了。”
方才她问的价格,这三色海棠可比玫瑰花多了一两银。
“我说为甚出门你还裹得这么严实!”池小秋想想刚才的阵仗:“原来你跟我说的掷果盈车看杀卫玠就是这个样子的。”
若是今后去果市也带着他,怕是再也不必花钱买果子了。
钟应忱不吭声,低头拍去了袖子上两三片漏网之花,动作大得彭彭作声。
“轻点轻点,便恼了也别打自己啊!”池小秋知道他这回气狠了,便牵他手过来,吹了吹:“这要是打坏了,有的是人心疼呢。”
钟应忱顿下脚步看她。
这样子便不能再打趣了,池小秋忙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笑得格外甜,带着些讨好的语气:“我!我!我最心疼!”
这还差不多!
钟应忱撇她一眼,脸色略略和缓。
这几天他当真是让周围无孔不入的人搅和得头疼,门前河上来往的行船害他天天得紧闭窗子,根本看不着池小秋!等出了门,更是像进贡的稀罕物一般让人围着看。
有什么好看的!
再这样下去,他还怎么出门?
“不是才揭榜几天么,正是稀罕的时候呢!再过些时候便疲了。”
池小秋安慰他,也不敢带他从热闹地再走,便跟做贼似的捡着暗处溜了回来,偏路上还碰见个卖旧物的阿翁。
“解元相公用过的盘盏!福气又贵气!二十文一个!”
池小秋险些跌倒,隔着不远一看,竟真是店里头前两日处理掉的旧物。
“咱们买新进来的时候,那一大摞才五十个钱!”池小秋倒吸口气:“他可真敢卖!”
不仅他敢卖,还有的是人敢买。
他这么一吆喝,便迅速有人围过来,唧唧喳喳问的不是“为甚这么贵”,而是“真的是解元相公用过的?”
”忱哥...”池小秋后知后觉,拉了拉钟应忱的衣裳:“你这举,中得好似跟旁人不一样。”
钟应忱原本黑着脸往前走,听池小秋问起来,虽没放晴,却柔和了语气:“不过是因我道试便是案首,中举又是解元,便应了他们口中的吉利。”
“那若是再中了状元?”
“哪有这么容易,”钟应忱停下步子,轻轻掐了掐她的脸,叹道:“乡试不过是一司一省内的学子,会试却是集天下之才。”
“要真的中了呢?”
钟应忱不由好笑,她这信任也太沉重了一些。
“若中状元,便是连中三元,自开朝以来,有此殊荣者不过两三人,哪是说得便得的。”
钟应忱又往前走去:“后日你不是要换锅子咱们连名字也一并换了!”
两日后,池小秋看着他新刻出的签子傻了眼:“解元羊肉锅子?”
他不是最厌烦别人拿这说事?
钟应忱轻哼一声:“不相干的人都想法蹭上些油水,你这相干的人,竟连光明正大的便宜也不占,真是个傻子!”
哼!
他偏让她占!
作者有话要说:①肥鸡走油的诀窍,参考《随园食单补证》
②葱管糖麦芽糖玫酱糖:参考《清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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