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河灯荡荡悠悠, 渐渐移向河心深处。
这一看便知是钟应忱亲手做出的, 不见多少市井中一个花样能重复千百样的呆板匠气,底部的莲花瓣仿若能在风中微微颤动, 半开半合的形态更加惹人怜爱,正中央放着许多薄薄书册。
若是放于手中, 每一本还不及巴掌大, 比寻常书本尺寸缩小了两三倍, 翻开来看,里面的字笔划细如蚁须,但无一丝草草之处, 从书扉到里面每一字每一画都做得极为精细。
“母亲最喜欢这些。”钟应忱望着渐渐隐没于水中的莲花灯,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方记事之时, 也是有些顽劣处,偏爱往母亲房中去,她那里书册堆得如山一般, 床头桌上地上都是, 也不许人收拾, 我便正好从书山脚往上爬。有一日, 全家都寻不着我, 到后来才知落进了书山里头一个空洞处, 却怎么也爬不出来。”
池小秋在脑中想了想那副情景,一个小号的钟哥,生得如同过年门上贴得年画娃娃一般,在书堆里面奋力扑腾, 张牙舞爪却怎么也拨弄不出出去的路来,不由起了幸灾乐祸之感。
“你怕是哭了不少时辰吧?别人找来时,准时寻着眼泪找过来的。“
池小秋不禁有些遗憾,若是能早些认识钟应忱,趁着他小时候多抓些把柄,以后便能多些嘲笑他的本钱。
“我为何要哭?”
钟应忱瞥她一眼:“寻不着我,急得是他们,我只需坐在那里好生等着便罢。”
池小秋的小算盘哗啦便被掀开了,只能郁郁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子!
钟应忱却忽然笑了,点了点她的头:“你说哭了便哭了罢。”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钟应忱伸出手来,在她握上去的一刹那,十指相扣,带着凉意,好似要锁定一个地久天长的誓言。
池小秋随着他的眼神,看向河心。
“阿娘,”钟应忱说得很慢,每一字一句烂熟于心可说出来却肃然到庄重:“今天是你的生辰,孩儿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钟应忱转身看向池小秋,微微一笑。
如漫天星辰碎成流光又忽然失坠,落入他眼中,光芒璀璨。他笑意清浅,声音却止不住地微微颤动:“这是孩儿未过门的妻子,阿娘唤她小秋便好,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你若见了,定会喜欢她的。“
池小秋怔怔然回望,而后一笑,松开他的手,往前一步。
钟应忱心中最后一点忐忑,便随着她这一跪轰然倒塌。
滩涂上还散着些碎石子和残苇扎在里头的硬茬,硌得膝盖发疼,池小秋端端正正毫无敷衍叩了三下。
“那个…”一张口,本来干干脆脆的池小秋就犯了难。
该如何称呼呢?若是同高太太一般直唤“夫人太太”,好似太过客气,若是直接喊“大娘婶子”,池小秋想想钟应忱房中挂起的那副画,云鬟雾鬓,娴雅端庄,不知能不能听得惯。
想了想,她便直接道:“阿娘,我便跟着钟哥一起这般唤你啦!我是小秋,第一次见面,忱哥先前也没跟我说,不然我能给你带些好吃的过来尝尝。那些书是忱哥做了好几天的,阿娘你慢慢看,下次我也做些,不过都是跟吃食有关系,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钟应忱站在一旁,听着池小秋唠唠叨叨唠起了家常。
“阿娘将钟哥生得十分聪明,如今镇上都晓得出了个十六岁的解元相公,读书上头不用心挂心,可是只有一条,阿娘你可得托梦说说他,哪有只吃菜不愿吃肉的!连吃个鱼肉都要做好了端出来再央他半天,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啦?”
池小秋显然是对这件事介怀以久,一边告状一边气呼呼瞪了钟应忱一眼,看得他失笑。
池小秋见他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更是生气:“反正这事我已经管了好多次了,阿娘,不如你半个托个梦去,在他梦里摆上一桌子的好菜好饭,让他看得见吃不上,来回几次,他便听话了。”
她正絮絮叨叨说着,忽觉身旁跪下一个人,一只熟悉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让池小秋不由顿住了话音。
少年清朗的声音十分庄重:“明月有凭,莲灯为信,望寄予亡母……”
池小秋怔怔听着,今夜风大,可河中莲灯明明灭灭,依旧亮得惊人,钟应忱说着一长篇听起来很是难懂的话,她也只能明白其中一句。
“毕生之情皆系于一人一身一心,再无他念。”
她没敢打断钟应忱跟他母亲说话,直等到他也叩了三下,顺着他的手劲站起来,才小声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钟应忱将她手合在掌心,只是笑:“我跟阿娘说,咱家多了个傻媳妇儿。”
池小秋脸上发热,嘴上却还在犟:“我…我不傻!”
“阿娘还跟我说了句话。”
池小秋见他十分认真,不由听住了:“什么?”
“娘说,这个媳妇心地纯良,蕙质兰心,再好不过,只是呀…”钟应忱上下打量她一下,摇头叹道:“只是有些嘴碎,念得她有点晕。”
池小秋知晓他是在打趣刚才说那一长篇子话,咬着唇气忿忿地:“不识好人心!要不是你,谁管这个!”
“哎呀呀,全是我的错!”钟应忱含笑看她生气的模样,哄她道:“钟家娘子明明是好意,偏有人不知领情,该罚!该罚!”
“那你自己说,罚什么?”
钟应忱看着她,碎头发不听话,总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荡来荡去,钟应忱帮她捋开,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亲了亲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唇上。
池小秋昏头昏脑,直到回去,总觉得哪儿不对。
她歪着头,看着钟应忱安然靠在一旁,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她气冲冲叉起腰。
“钟!应!忱!这便是你说的该罚?!”
明月悠悠,载一片相思而去。
高溪午因为误打误撞,让高太太重新燃起了培养一名进士的希望,于是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你之前不是已在水深火热里了?”钟应忱不但对他的诉苦无动无衷,还又戳了一刀:“之前太太不也是这般对你的?”
“这能一样吗?帖经和八股,这能一样吗?连策论也不如这个啊!”高溪午因为这份质疑,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跳老高:“是谁想到的,要考制艺?考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乡试也曾作过时文,你现在才说,怕是晚了些。”
“我那是随便做的,我怎么知道能让人看中了?我怎么能知道是哪个做的缺德事,偏圈了我出来!”
其实不只是他想知道,连本想着教到头可以款款包袱出府的谭先生也想不大明白,而这分怀疑在他看过高溪午新作出的时文时,变成了绝望。
偏原本还跟他道“中个秀才已是祖上庇佑,不作他想”的高太太,竟也对高溪午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变得定位有误起来。
高太太说话特别客气,先是亲自前来,一顿夸张地赞叹:“先生大才啊!我家这不长进的孽障就能中举,是谭先生妙手回春,挽腐朽为良材,可谓华佗在世!!”
谭先生全身的汗毛都在立起作警告,一边擦汗一边提醒:“谬赞谬赞,在下不是行医之人…”
坚决不能认!认了就走不掉了!
但高太太全作没听见此话,依旧自顾自往下说:“还得请先生再辛苦数月,给他好生打打底子,备考春闱。”
谭先生脸色十分难看,却出不得府里。纵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相供,却挡不住痛苦的授课之路。
一个不想讲,一个不想听,在每一个相对凄然,互相折磨的课上,谭先生都在怀念故乡自由而又见不到高溪午的月亮。
钟应忱道:“也便是再忍过一年便好。”
“一年?!”
高溪午和府中的谭先生齐齐打了个抖。
“你将这个拿去,记诵过百遍,下笔时便已有些样子了。”
钟应忱终于不再嘲笑他,倒让高溪午起了疑:“你何时这般好心?”
“爱看不看!”
钟应忱毫不在意,将那册子掷给他:“这谢礼已算是还了。”
“谢礼?”高溪午摸摸头,他什么时候做了要让钟应忱感谢的事?
“高兄弟,你来啦?”池小秋过来时一跳一跃,显而易见的好心情,她绕着钟应忱转了个圈:“忱哥儿,我做出来啦!”
这道菜的样式她已经调了成百次的颜色,只为了能将钟应忱画上的那些意境再现到菜里。
钟应忱脸色蓦然柔和,捏了捏她的脸:“好看!”
池小秋停下步子有些疑惑:“你还没看着,怎知道好看?”
钟应忱面不改色:“凡你做的,都是好看的,我怎会不知?”
他点了点池小秋的额间,浑然不顾高溪午呆滞的表情,笑道:“有人看的是菜,可有人看的是人,你猜,我看的是谁?”
高溪午便眼睁睁看着池小秋红了脸,瞥他一眼又回了屋里,呆了半晌,一下子冲过去,扳着钟应忱使劲摇晃起来,大喝一声。
“呔!你是何方妖孽?还我的钟兄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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