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今夜不知第几遍经,看见南星从楼上下来,阮决明对僧人双手合十,起身朝门外走。南星会意,跟了上去。
来到院落,阮决明点燃一支烟,又从铁盒里取出一支给他。
南星接过烟来,轻咳一声,“裴小姐吸烟,拿了我的火柴。”
阮决明把打火机扔给他,“她的伤怎么样?”
“不知道。”
阮决明巴了一口烟,因烟雾半眯起一只眼睛,“那你上去干什么了?”
“裴小姐很直接,问良姜在哪里。”
阮决明轻笑说:“倒是敢讲。”
南星顿了顿,说:“刀哥,真的要现在动手?插手这笔生意,良叔那边不好说话。”
阮决明说:“疯老头一个,管他作甚。”
南星对裴家的情况了解不多,称得上了解的裴氏只有住在河内的良叔——传闻里与裴怀荣反目的弟弟,实际上还是佛爷的妹夫。
裴家这笔生意断断续续已有几十年,最初就是由良叔牵头促成的,佛爷供货,裴怀荣找买家。近年,他们才将这笔生意交给了各自的儿子。
这些年,阮决明在北方坐稳了位子,“接手”阮忍冬在北方的不少生意,对南方也虎视眈眈,却唯独忽视这一笔。因其牵扯到裴家的人,比起其他生意棘手不少。最知分寸的人,往往最具野心,要吃就全盘吃下,他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南星认为此刻绝不是好的时机,直言道:“良叔肯定会推举良姜暂代大少的位子,佛爷不会拂了他的面子。我们这么做,不仅得罪良叔,更会惹怒佛爷。先前西贡赌场出了那档子事,佛爷已起疑心,安插了不少耳目。这次这么仓促,如果被佛爷察觉,这么多年的准备岂不功亏一篑……”
仓促?筹谋已久,何谈仓促。不过,南星这呆头鹅不知道此事另有计划,当然这么想。之后他知道了,恐怕又得好哄一番。
阮决明笑了一声,“老爹那儿有我担着,大不了‘发配’缅甸。你崽子不就想去金三角么。”
南星也笑了起来,“刀哥在哪里我去哪里。”
阮决明点了点下巴,敛了笑说:“人找到了,你过去看着,让他们下手轻点儿,差不多就放了。”
“白事不能见血,我有分寸。”
*
碎石从斜坡上滚落,阿梅从林子里走出来,慌张又小声地说:“太太?”
躲在阴影里的人说:“这里。”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梅看过去,平稳了呼吸说:“姜哥不见了。”
裴繁缕先是一愣,随即拧眉道:“好几人都盯不住?”
“他、他们也不见了,小木屋的门锁是坏的,除此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
裴繁缕心里一沉,咬牙道:“好个‘佛刀’。”
阮忍冬去世,阮家再无她的一席之地,对岸的裴家更不可能有她的位置。有个人曾对她说,没有路,那就自己铺,无人庇护,干脆先发制人。任何人处于此境地都会这样选择——接手阮忍冬的生意,成为阮氏南方一系的实权者。实际上,她早有参与生意的打算,而现在不得不直接抢夺了。
毋庸置疑,阮忍冬在或不在,良姜都是最关键的人。阮忍冬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他。不管是关于公司的资料,生意的关键信息,还是别的秘密,只可能在他那里找到答案。
掌握良姜就是掌握一切,阮忍冬走得突然,裴繁缕再没时间慢慢琢磨,必须博一把。可这三天前来吊唁的客人不少,良姜要待客,阮决明也守在灵堂,始终没有机会。
苦恼之际,阮决明主动提议去接“裴小姐”,她终于找到机会“请”良姜去后山储藏木材的小屋,那儿有牵着猎狗的身强力壮的伙计们看守。她打算深夜无人时再去“商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在出殡前搞定一切,哪知才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除了阮决明,她想不到第二个会“抢”良姜的人。
裴繁缕只觉郁气,低声呵斥起眼前的人来,“让你上良姜的床,结果什么用都没有,逼我用下下策。这下人不见了,事情要是败露……”
阿梅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忽地噤声,缓缓抬起食指,“太太……”
裴繁缕立即回头看去,只见阮决明从亮处走来,竟悄无声息。他走近了说:“大嫂怎么在这里?”
裴繁缕戒备地握紧了双手,“你又怎么在这?”
“里面太闷,四处走走。”阮决明唇角弯出不易察觉弧度,“大嫂累了吧?脸色这么难看。”
裴繁缕摸了摸脸颊,又听他说:“这几天多亏有你。”
不知怎的,这句话入耳更入心,温柔得不似“佛刀”,她不自觉笑了,又意识到不该如此反应,以抿唇掩去笑意,“分内事而已。”
“难道在找人?”
听着更温柔的语调,她不用刻意也笑不出了,盯了他好一会儿,说:“是不是你?”
阮决明的左颊因上下牙牵夹而浅凹,松开牙齿轻“砸”一声,他说:“我只是开玩笑,大嫂这么着急,看来真在找人。”
略一停顿,他说:“在找良姜?他是大哥的副手,出殡得抬棺的。”
原来他是故意下山的,为的就是有“不在场证明”。
“阮决明,你不要太嚣张!”
裴繁缕的确沉不住气,寄人篱下这么多年也没学会“忍气吞声”是何意,竟直接喊“佛刀”的大名,这是阮家无人不知的忌讳,据说他曾因此一刀刃人。
她自己也愣住了,但怒意更盛,铆足胆子接着说:“居然有这么可笑的事情,不能直呼一个人的名字,你当自己阮朝皇帝?不过情有可原,野种么当然讨厌自己的名字,裴辛夷那个贱人也一样——” [6]
清脆声响,利落的耳光扇到她脸上。
阮决明用拇指抹了抹手掌,掀起眼帘睨着她,“大嫂这么了解我,想必知道女人我也打。”
裴繁缕急呼气,恼怒、不甘,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知道那是什么,不敢深究。
“我还是阮太,还是你大嫂,不要指望我道歉。”
阿梅暗自吞咽唾沫,大气不敢出。阮决明瞥向她,晃了下食指。她以小心翼翼的眼神询问太太,却听见他一声“滚”。不敢再有迟疑,她立即跑走,跌跌撞撞似无头苍蝇。
阿梅慌里慌张闯入门厅,倚在墙边的南星见了,打趣道:“撞鬼了?”
阿梅只是瞪了他一眼,拨开人群往里去了。
*
再将镜头推回后院。
“当然不指望你道歉。”
“那你想干什么?”
阮决明上前一步,裴繁缕退后一步,退到手可以撑住树干,似乎有了某种依托。看她怕兮兮的样子,他反而笑,“难得空闲,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
“我这个人讲公平,你了解我,我也要了解你。裴家取名按字辈,你们都是安字辈,你也不例外,原来叫‘裴安琪’。”
“说什么胡话?不止我,裴辛夷这名字也是按药谱取的。”
“对,除了裴小姐,为什么?我一直很好奇。”阮决明往前倾了些许,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又似通过她的脸去看别的人。结果却令人失望,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裴辛夷注定是阮家的人。而你,不过是替代品。”
裴繁缕沉默片刻,咬牙道:“是!我是替代品,你以为我喜欢这个名字,愿意嫁……?裴辛夷也不肯的,可她好会笼络人心,哄得叔父送她回去,哄得阿爸给我改名。”
阮决明挑起眉梢,“不愿意,被逼无奈。这下好了,你自由了,还得到一大笔遗产。”
裴繁缕深吸一口气,“你们阮家了不起?这破地方我早不想待了,等葬礼一完我就回去。”
“回哪儿去?裴老要真是惦记着你,也不会只让裴辛夷来。”
“……老五有重要的会议,阿妈前几天去美国参加吉妹的毕业典礼。”裴繁缕这十年很少与家人联系,对外却总用亲昵的代称,说得多了,自己都要相信与他们依然感情深厚。
阮决明像听了不好笑的笑话一般,近乎无声地轻哼,“裴老好福气,儿女多得外人难理清,让我想一想……二太还有个女儿呢?”又说,“哦,出嫁了,就不是裴家的人了。”
裴繁缕被命中要害,仍要硬撑,“三姊,三姊刚生了小孩,不适合出远门。”
“说这么多,每个人都有事,什么事都比你重要。”阮决明浅笑,语调却还是冷的,“你放心,阮家不会忽视你。”
“什么?”
“等大哥的遗体到了莱州,会有法医鉴定死因,给大嫂一个交代。”
裴繁缕忽然僵住,四周的虫鸣声听来也恍惚,她说:“噢,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楚,大哥才三十七,角质皮肤却老得近五十,都说头顿好山好水,怎么倒把人养老了?”
“你问了医生,看过病历,他是过劳死猝死……”
“三氧化-二砷。”
裴繁缕打了个激灵,身上仅存的一点儿气势都消失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三氧化-二砷俗称砒-霜,是一味古老的药材,也是一味毒药。她当然不至于蠢到直接下毒,也没这个机会。她只是放在每天的早茶里,偶尔煲汤也放一点儿,甚至不能说一点儿,只是零星的末屑。积少成多,近来阮忍冬终于有了慢性砷中毒的征兆,他食欲不振,皮肤开始松弛。请来法籍医生、华人中医诊治,都说是辛劳导致。
就在两天前,她还在前院修剪松枝,忽然听见宅子里传来惊嚎——佣人发现阮忍冬倒在了地上。她本意不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就那么突然死了,实在是意外之喜。
可阮决明是怎么知道的?
她还来不及细想,孝帽就被他拽住,逼得自己直视他。
“大哥向来谨慎,所有茶壶的盖子都有暗锁,出水口也有过滤片,茶水只出不进。”
裴繁缕几乎要被圈进怀里,她觉得自己就在他怀中。收拢想要去触碰他衣襟的手,收了心,她说:“我听不懂。”
阮决明对她没了耐心,拎着孝帽,连同帽子里她的头发一齐往上提,“大哥的生意你吃不下,老老实实回去,我还能给你机会。”
发根紧绷,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全身,她短促地呼吸着,说:“你要我跟你合作?”
阮决明松了手,搓去指腹上不存在的污迹,“是你求我帮你。”
*
树荫下的人走出来,背向离开后院。
欣赏了短暂的一幕戏,裴辛夷轻哼一声,悄然合上了窗户。
回到客房,她从外套内差里摸出什么——快得几乎看不清——放在枕头下,而后锁门,关灯,躺下。
风扇哐嘡哐嘡转动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忍了好一会儿,她半支起身子,去捞床头柜上的烟盒与火柴盒。
在火柴划亮的一刹那,窗外的大树枝叶哗哗作响,似是风起。
也在同一时间,裴辛夷迅速扔了火柴,警觉地朝窗户看去。
地上的火柴星火熄灭,隐约见一道人影从窗户跃入室内,一步一步走来。
裴辛夷把手探进枕头下,听见磕碰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骂声,“刁那妈!”
“灯也不开。”阮决明擦亮打火机,先找着人,见她以诡异的姿势侧卧,禁不住笑,“不是吧,搞乜嘢?”
她坐了起来,手背在身后,“黐线!三更半夜爬窗,不怕摔死。”
“二楼,最多骨折。”他说着走去门边,打开灯。
突然的光亮令她闭眼,下一瞬再睁眼,看见他往这边走来,以冷淡的语调说:“滚出去。”
他仿若听不见,用小腿碰开横在床前的电风扇,坐在了床边。于是她加重了语气说:“滚出去!”
阮决明“啧”了一声,凑近去瞧她卸了妆的干净脸庞,“人前叫我阮生,人后叫我滚,裴小姐好会欲擒故纵。”
“还是比不上你啊,以为你是扮罗密欧,其实是入了陈平的戏。”想到以他的中文水平根本不可能知道“陈平盗嫂”这一《汉书》典故,裴辛夷嘲讽说,“阮生,勾阿嫂是大忌。”
“嘭”一声,她的后脑勺磕到墙上,被迫仰起下巴——他掐住了她的喉咙。而他的脖颈被小刀的刃尖抵着。
几乎在被掐住时,她就把刀压在了他脖颈上,这绝不是寻常人的反应速度,但也算不得使刀的高手,至少于他来说不够利落,有给人躲闪的机会。
阮决明哑声笑了一下,接着又放声笑。看来在她面前,他太松懈了。
裴辛夷冷眼看着他,声音因呼吸困难而艰涩,“有本事做,就不该怕人知。”
她散落的长发,细细的弯眉,尤其是傲然的神情,恍然间与过去的少女重叠了。只有少女不惧怕他,只有他的少女。
阮决明不笑了,头倾过去——不顾刀尖在脖颈上划出一道浅痕迹,抵在墙上,半靠着她颈窝。
裴辛夷握刀的手还举在半空,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是她今天在他身上感知到的唯一的温柔气息。
呼气。吸气。
“陆英。”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
她的世界轰然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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