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绵绵语调是这个样子吗?
握刀的手缓缓放在凉席上,裴辛夷偏过脸去,面颊碰到孝帽粗糙的麻纱,却似贴到了他的脸。她闭上眼睛,入了梦,又生生将自己扯回来。
她说:“陆英死了。”
阮决明才是那个真正陷入的人,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抬头,他不愿承认,还要挣扎,轻唤道:“陆英。”
“是你讲的啊。”裴辛夷笑了一声,“‘陆英死了。’”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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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呢?
故事或许是青涩的小说家会写的,关于夏天,共度一整个夏天,木槿花携着南洋湿热的气息盛开,他们在这份气息里做梦,漫无目的地游荡。结尾则是残酷的小说家会给出的,房舍在熊熊大火中燃烧,少年与少女在混乱的人群中分离。
他不甘心那就是结尾,被困在莱州依然想办法找她,却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他担心她会不会有事,终日惶惶。
那果然不是结尾,更不是虚妄的梦境。
同年圣诞节,初认识的父亲邀请了一些客人共度——打猎。宅子里,墙上挂着公鹿长角兽头,地上铺着雪豹皮软毯,炉火烧得正旺。他窝在角落,听着一声又一声“二少爷”,一声又一声“决明”,被迫接纳他不喜欢的新身份、新名字。
香港的客人姗姗来迟,父亲起身迎接,很是高兴。这些时日,他从没见过这个父亲那样的笑,像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父亲叫大儿子过去,过了会儿才想起似的叫他过去。
穿着体面的人们站在他面前,说着他的家乡话。大哥伪装出大哥的样子,一一为他介绍,裴老、二太、四小姐、五少爷、六……
“忍冬你是见过的,这是阮伯的二公子。”裴老回头去看最后面的人,“辛夷,快过来。”
六小姐踏黑色长筒靴,一身暗红棕的猎装,戴浅卡其色的猎鹿帽,丝带在顶端系了个蝴蝶结,丝带尾部的绒球像极了巧克力球。她漂亮极了,应该是整个森林里最漂亮的女孩,不,没有应该,她就是。
她有着小鹿一样的明亮眼眸,可看起来一点儿不脆弱,淡淡的五官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英气。她也一定是今夜最勇敢的女孩。
骄矜的六小姐,与陆英那么不同。
原来啊,从来,从来就没有陆英这个人,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戏弄了人的富家小姐。
为陆英冒的险,为陆英做的恶,他所以为的值得竟是彻头彻尾的游戏。
他已不是他了。
他怎能不恨?
对,他恨她,是恨的,一分一毫未曾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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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决明如梦初醒,眷恋成了可控的情绪,以释放的倍速消失,又只剩冰冷。他说:“对,陆英死了。”握在她脖子上的手又收紧。
裴辛夷还来不及反应就连骂声都发不出了,也握不稳刀,只凭生存本能抬起手去掰他的手,胡乱地踢他。他如何都不放手,她觉得说不定他是真的要她死,她领教过的,他疯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拼了命地挣扎,身子往□□斜,她的手肘嗑到床头柜的角,又撞到台灯。而他只是单手箍着她的脖子,神情平静,好似他不是施暴者,只是一个旁观者,兴致盎然的旁观者。
台灯在几次撞击后跌落,玻璃罩碎裂,灯泡“迸”地炸裂。
阮决明的手略松了些,裴辛夷逮住这个机会,侧着压下身去,以手触地,连扑带爬地滚了下去。
可她哪有逃的机会,他逮住她的发稍就往后提。她被迫向后仰,却还是奋力往前爬。膝盖碾过玻璃渣,手勾住风扇罩的铁丝,扇叶还在旋转,稍有不慎指尖就会被切断。
门锁动了,接着叩门声与裴繁缕的声音一同传来,“搞乜嘢?”
裴辛夷被“释放”,头皮松弛下来,膝盖还是疼的。阮决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无声地嗤笑,朝门的方向朗声道:“冇事。”
裴繁缕不满地道了声“欸”,“不是吧,搞得震天响,冇事?”
裴辛夷起身,又不小心撞倒了风扇,她一顿。果然,门外的人立即说:“哗!你要拆房?开门啦。”
裴辛夷对阮决明夸张地摊手,以唇语说:“你看,主与我同在。”
她取下挂在衣架上的毛巾系在脖子上,才去解开门栓的链锁。她只拉开一道缝隙,手撑着门框。
只见裴繁缕包了头巾,裹着浴袍,再一看,她面颊红润,眸含秋水。
裴辛夷弯了弯唇角,说:“越南的白事规矩这么宽松?阮太还有洗澡的空闲。”
裴繁缕显然没想到她会先发制人,赶紧作势往房间里瞧,以她的视线,只能看见远处开着的窗户,看不见地板。她狐疑地说:“真的无事?”
“不小心碰倒了台灯。”裴辛夷也回头看了一眼,只有一地狼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不可能错过任何动静,想他该是直接跳下去的。怎么只有二楼?摔不死,断手断脚也好啊,她有些遗憾。
裴繁缕隐约觉得她在笑,好似将自己的秘密看穿,不自在地拢紧了浴袍的衣领,“噢,无事那……早唞。”(晚安)
裴辛夷真是觉得新奇,有生之年竟然听到裴繁缕讲晚安,还是以温软的语调。得出结论,看来她确实得到了满足。
一个女人满足自己的欲望,决计不是该被嘲笑的事情。
裴辛夷打消了心头那点儿坏念头——“讨教”闺中私趣以羞辱对方。她点头应了“嗯”,关上了门。
她抬手勾住脖子上的毛巾,原是要将其解开,却顿住了。
小说里的故事不管用什么顺序记叙,多是清清楚楚道来的,而现实里曾经发生的事——我们称之为回忆——却总是毫无章法地跳出来。你不知道与一个人久别重逢先想起的是什么部分,你也不知道先想起的部分能代表什么,它们就像你遗失的拼图碎片,在这儿发现一点,在那儿发现一点,一点一点的来。好的,坏的,又像是全部堆在一起要你找。
裴辛夷最先想起的是那年的圣诞节,那噩梦般的雪夜。
*
然而这是头顿的夏夜。
阮决明低头看了眼下方的水缸,无声一啐,心道:“妈的,我鬼迷心窍。”
他一手攀着窗沿角,一手撑着外墙,整个人悬在半空。他不能发出一点儿声响,落下去不是,攀上树也不是。如此遭罪,不是鬼迷心窍了是什么?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阮决明才往后一跃,吊住树桠,轻松落地。他整理了孝帽,往前院走去。
门外,南星双手抱臂而立,一见着来人立即走了过去,低语道:“人已经放了。”
阮决明正要迈步,见南星欲言又止,问:“还有?”
南星在自己的脖子边比划了一下,“这是?”
阮决明无言,摸了摸颈项上的刀痕,还好只是破了皮,已不渗血。他说:“猫儿抓的。”
猫?哪只不要命的“猫”敢对刀哥动手。南星不解。
阮决明不理会他想些什么,跨步走进厅堂。
室内依旧肃穆,只是有好些人禁不住连续熬夜,躲到角落,在诵经声里昏昏欲睡。那些都是西贡一系的人,享惯了风月,莱州的人常历险恶,守夜对他们来说只是小事,个个精神抖擞。他们一见阮决明走进,立马颔首道:“刀哥。”
“嗯。”阮决明应声,往深处去。
消失了两小时的良姜就跪在佛龛前,身上没有任何挨了拷打的痕迹,仿佛真是睡了一觉。裴繁缕此前就是这么说的,良姜现在也是这么说的,没有人猜疑。
良姜闻声,转过来身来。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阮忍冬唯一无二的副手,他身高不过五尺一,有着长期经受日晒的金麦色皮肤,明目浓眉,着实是顶俊的男人,尤其在这烂仔堆里更是打眼。
阮决明淡然道:“休息好了?”
良姜只略一点头,非常敷衍。
阮决明并不计较,兀自在前面的拜垫上跪下。
香火缭绕,他们一前一后跪着,离得并不远,却有一道看不清的分界线在之间似的,无论怎么看都很生分。与其说生分,不如说总有种交战前戏的平和。厅堂里的人亦然,以棺椁为界分成两派,有人若不小心与对面的人对视,会十分刻意地避开。
大约这篇土地总是绕不开南北问题,在阮忍冬南下之时,阮氏就彻底分裂成南北两派。现在两方的人能和和气气共处,只是“五服制度”深入人心,葬礼事大,一切等结束再摆上台面。
要说良姜与阮忍冬的渊源,得追溯到七十年代末。那时边境战火绵延,良姜的父亲为佛爷而死,良姜原就在莱州寨子生活,因此事被佛爷接过去,住进阮家大宅。良姜与阮忍冬同岁,他们一起长大,情谊比手足还深。
阮忍冬不在,良姜就成了兄弟们心中的话事人。裴繁缕所说的“这里我话事”不过是强撑面子,她也知道这里的人虽称她“大嫂”、“阮太”,但肯受她差遣的没有几人。
过了会儿,裴繁缕从隔墙后走进前厅,她披麻戴孝,又是端庄的女主人了。
良姜照往常一般招呼道:“大嫂。”
裴繁缕见着良姜好端端的在这儿,稍显惊讶。她意外于阮决明这么快就放了良姜,一时更揣摩不透阮决明的心思了。
阮决明也招呼了她一声,又说:“三点出殡,是否要开始准备了?”
各个都客客气气,装作敬重她的样子,真是可笑。她这样想,依然端着严肃的表情说:“过一会儿吧,客人舟车劳顿,让她再休息一会儿。”
她左右看了看,不见阿梅,便唤来阿惠说:“告诉梅,两点一刻叫裴小姐起床。”
*
石英腕表上的秒针安静地转动,裴辛夷倚在床沿,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哪里需得着被人叫醒,她压根儿睡不着。
两点一刻,叩门声响起。
“准备出发了?”裴辛夷出声才发觉声音暗哑,不晓得是烟抽多了,还是被人掐狠了,喉咙隐隐作痛。
“是啊,裴小姐,方便开门咩?”
“乜嘢?”裴辛夷走过去,手放在门锁上没动。
“裴小姐,穿高跟鞋不方便,我拿来一双布鞋。”
裴辛夷打开门,见阿梅拎着一双黑布鞋,大小似乎正是她的码数。是了,上山时阿梅替她拿着高跟鞋,许是那时看的码数。她道了谢,“有阮太这样的阿姊很贴心吧?”
阿梅正蹲下来将鞋子放在地上,听见此话顿了顿,“太太心地很好。”
心地很好,绝不会好到给她送鞋。
裴辛夷穿上鞋,阿梅笑说:“正合适。”
话音未落,阿梅还来不及起身,手便被鞋底压住。她心口一跳,抬头看去。
逆光里,裴辛夷眼含笑意,轻声说了句越南话,“你是谁的人?”
阿梅慌张地摇头,“不是……”话一出就意识到自己言错,发不出声了。
不会越南话的人忽然说越南话,旁人怎样都该惊诧,她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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