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昔在高堂

小说:王妃升职记录 作者:缮性
    多年来, 大殷与北狄在边关多有交手,但举国之力而为战却是自六王之乱之后便再没有过。

    大殷家底摆在那, 地大物博的, 又经英宗、皇帝两代明主之治, 当年随六王之乱败去的国力已是恢复,且有蒸蒸日上, 愈胜之兆, 而又人杰辈出,如今在朝高官如赵相、高相、陆相几位皆称得上是能为之臣,其间总有些许龃龉,但到底还在皇帝掌控之中,而在边亦是良将如云, 在傅家覆灭后, 一力支撑北疆多年的段老将军还是老骥伏枥, 而下又有年富力强的傅成章在,再小一辈里又出了个燕王这么个能持大局的。

    然而, 大殷固有明主贤臣,北狄却也是兵强马壮。

    大漠之地, 西起金山,东至黑水, 原为各部混居之地,其中有最强大的九部为主导,而其他小部族依附九部为生。迭剌耶律部原为此九部之一,后生英主, 联贺兰万俟、奚部普氏,合三族之力统一大漠,定国北狄。耶律氏为王族,而万俟氏、普氏则为后族,三族共享大权。

    上一任的北狄汗王耶律尧是个更胜其祖的雄才大略之人,对中原惯是虎视眈眈,与德宗次子赵王勾结,以助其夺位为诺而换得大殷的边防图。当年若非碰上傅家这块硬骨头,以满门为代价于燕州生生阻他三月,他只差半步便得入中原,成其大谋。不过虽然离中原差了半筹,但他之后东占渤海,西侵高昌,依旧是将北狄的国土扩大了一倍,功绩赫赫,可即使如此,他垂死之时,依旧遥望中原,憾当年之半筹。

    现任的汗王是耶律尧的第七子耶律旷,此人才干虽不如其父,但也是从一干兄弟里杀出来,得到耶律尧承认的继承人,不说更进一步,守业的能力还是有的。

    两国实力仿佛,都是家大业大的,反心存顾忌,不敢轻易举战。

    ——当年的雍京之围终究是奇策,若非耶律昌侥幸,他合该身葬大殷。如此奇迹可一而不可再。

    令嘉知道她爹生平最恨便是北狄,毕竟前有灭门之仇,后有两子之丧,说是不共戴天也不为过,平生之愿,便是灭北狄一国。

    纵使雍京十年平和,他心中的恨也绝不会少去半分。

    而萧彻——

    “关外北狄精兵五十万余,若有边军谋反,耶律昌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他在激奋之时说出来的话,终究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意。

    他的第一反应只是驳斥“造反”的可行性,却并未否认“造反”的可能性。

    无论他是否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要他是大殷皇族,只要他还想着国祚绵延,北狄必是他不共戴天的生死大敌。

    只要平定北狄,他想做什么都是方便。

    有了共同的目标,自然就有了合作的余地。

    萧彻也好,她爹也好,他们都想要和北狄的一场大战,于是便有了这次合作。

    傅家自前朝起,便根植于燕州,历代戍边,以历代子弟的血肉筑起的燕州傅氏的威名,当年连殷太.祖碍于此,都不敢和傅家硬来。萧彻虽是名分上的北疆燕云之主,亲身在北疆经营多年,但依旧脱不开傅家的掣肘。

    他想要做什么,依旧需得傅家的帮助。而傅家也需要萧彻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来获得皇帝对这场战争毫无保留的支持。

    两方一拍即合。

    令嘉便是这场合作的信物。

    令嘉略带自嘲地想到:无德无才如她,竟能担任这样一场能影响两国国运的合作的信物,是否该感到万分荣幸呢?

    “啪!”

    小瓷瓶自那纤长的指间滑落,跌在彤砖上,碎成片片,仅剩的两枚药丸在碎片中滚出两圈就停下不动。

    令嘉恍然回过神来,俯身去拾那被她视作得意之作的药丸,却不妨碰到瓷片,白嫩的指尖被割出一道小口,血珠自那小口溢出。

    令嘉怔怔地看着那点血珠,大约是十指连心,心尖竟是有些发痛。

    她之前与萧彻说的是实话——她并不介意为家族舍身。若是能杀了耶律昌为兄长们报仇,莫说只是嫁给萧彻,便是叫她去死,她都不会眨眼。

    既如此,她为什么会哭呢?

    溢出眼看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在彤砖上,晕出一滩湿痕。

    令嘉是很少哭的。

    她身边总是不少那种愿意付出所有代价来换她展颜的人,所以她的眼泪总是刚面世,就叫人给截住。

    可是今日,在这空无一人的宽阔殿宇里,她蹲在地上,泪盈于睫。

    就像十年前,兄长噩耗传来,母亲重病,父亲既要忙军务,又要安慰母亲。平日里,承载了整座府邸关爱的小人寻到机会逃出院子,跑到兄长院前的小树下哭,捂着脸,不发出一丝声音。

    没人发现,也没人关心,与平日的受宠相比,便越发显得可怜。

    那时,她在哭什么呢?

    哭一场离别。

    现在,她又在哭什么呢?

    哭一身无奈。

    也不知幸是不幸,她的父亲、丈夫都是那种或好或坏,皆能入史册的大人物,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意志坚定,百折不挠,欲为常人所不能为,不择手段,奋不顾身。

    平心而论,她爹也好,萧彻也好,待她都算是极为纵容的了,但到了关键时刻,她既不可能拒绝她爹的安排,也不难以改变萧彻的决定,如此对比,她反而更能感觉到被操纵的悲哀。

    如今二人目标还算一致,她都已觉难受。倘若时日长些,二人产生分歧,一人牵着一边,她该何等难受。如若运气再差一些,那会生了个孩子,四处牵扯着的,她干脆去死算了。

    这会,她倒是宁可自己迟钝一些,无知无觉的,既不觉父亲算计,也不觉萧彻情意,这样她大约也不至如此难过。

    过了一会,令嘉拿帕子擦了擦脸,重新站起身来,踩过那点湿痕,拿出镜子整理下稍乱的仪容。

    至此,再无人知道,傅令嘉曾在这哭过一场。

    令嘉她想,她爹也好,萧彻也好,或许能操纵她一时,但谁都别想操纵她一辈子。

    整理好凌乱的情绪,令嘉召回万俟归,不容置疑地吩咐他道:“陆三娘那边,你莫再惦念了,殿下那边我自会与他分说。”

    万俟归应下,心中却是颇为苦涩,这王妃派了自己贴身的婢女亲送那陆锦回陆府,他纵有心又能如何。

    以燕王之御下,今日这办事不利的罪名,哪里是燕王妃帮忙就能逃过的?

    在地动的第二日,京中召集诸多人力连夜不休,终是清理出一条可供下山的路来。

    只是萧彻却是失了言,并未如他离开前所说的一般上山来接令嘉。

    令嘉心中压着事,倒也没把这放在心上,指挥着身边的宫人收拾好行李,准备随御驾回京。

    但直到入了雍京,令嘉方知萧彻为何失言。

    帝后爱女清河公主在小产后忽遇血崩,御医针灸汤药并下,竟也只拖了几个时辰,一缕芳魂就归于地下了。

    这噩耗里唯一叫人能庆幸一点的,大约就是在清河公主在离去前,萧彻护着公孙皇后终是赶到公主府,母女、姐弟得见最后一面,全了亲伦。

    公孙皇后千辛万苦地回到京中,却正赶上长女逝去,悲痛过度,原就亏空的身体一下又发出病来,连起身都是艰难,如今只能在公主府中养着。而驸马因大受打击,神智都有些乱了,根本理不了事。

    原本能搭把手的太子受命监国,在这满京慌乱中忙得不可开交,便是心中伤痛万分,也抽不开身。于是乎,萧彻一人既要帮着筹办长姐的后事,以及在皇后榻前服侍汤药,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抽不出身去接令嘉。

    皇帝得知此消息脸色大变,顾不得回宫,便往清河公主府赶去。

    公主府中已是挂起了白幡,清河公主就躺在正房的榻上,身上已是叫人重新着扮过,身着锦服,发系高髻,面敷脂粉,芳容灼灼。若不是有那堆了一室的冰块都没压住的隐隐尸腐味在,几乎叫人怀疑这只是一个睡着的人,而非一具冰冷的尸体。

    为她着扮的人正是驸马公孙炎。

    公孙炎面色惨白一片,越显得眼下青黑,眼眶中满是血丝,唇角干裂,一看就知道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休息过。

    但他现在却坐在榻边,拿着一只黛笔给给清河公主描眉,动作轻柔爱怜,笔下线条妩媚流利。

    清河公主惯来好美,打小就好脂粉,长大后便是养成习惯,无妆不肯见人,即使是至亲也不例外。公孙炎与她青梅竹马的长大,后又结缡,常年耳濡目染之下,竟是习得一手极熟练的着妆技术。平日闺阁里,画眉描红,说不尽的旖旎意味。

    何曾想过,往日象征甜蜜恩爱的夫妻情趣竟会有这般令人肝肠寸断的时刻。

    皇帝看了长女恍然如生的容颜,大受打击之下,往后连退了数步,每一步里都透着软弱无力。

    即使是人间的帝王,在至亲的生死面前,也不比凡夫俗子从容到哪里去。

    清河公主萧微是皇帝和公孙皇后的第一个孩子,盛着两人满满的期待和爱意出生。甚至因明烈太子无子,她还是皇室第一个孙辈,连英宗和宣德皇后对这个孙女都是极尽宠爱。这般天之骄女的出身,但却没养出她多少骄横的脾气来,孝顺体贴父母,友爱关心手足,婚后诸事也是一片顺遂,是一个能给长辈带来莫大欣慰的孩子。

    谁能想到,这般千好万好的人物竟会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而盛年早逝呢?

    皇帝脑中闪过长女的种种,牙牙学语的稚儿,娇俏活泼的女孩,明媚艳丽的贵女……

    他终是没压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红了眼眶,念了句:“微娘你……不孝啊!”

    公孙炎为清河公主画好最后一笔,这才起身,跪在皇帝面前,惨声道:“是儿臣没照顾好微娘,还请父皇责罚。”

    到底是膝下长大的孩子,这般惨淡的形容,皇帝心中纵有诸多怨念要抒发,冲着他也发不出来,只能移开眼神,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孙炎不愿起身,还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萧彻把他拽起来的。

    三人正相顾无言,一片愁云惨淡之时,一道身影忽然闯了进来。

    “大姐!”

    正是得知消息后,匆匆跑来的长乐公主。她见了榻上无声静躺的长姐,如遭雷击般在原地怔了半晌。

    回过神来,长乐公主一下扑到榻上,大哭出声。

    皇帝长叹一口气,朝追着长乐公主而来的齐王招招手,“九郎,你也过来看看你大姐。”

    齐王走上前,看着长姐的模样,红了眼,别开脸,无声地那手擦起眼睛。

    在这一室无言的伤痛中,和齐王同来的,但被无视过去的令嘉低垂着眉眼,一脸哀色地悄步走到萧彻身边。

    这人一直站在清河公主榻侧,看着公孙炎情痴,看着皇帝哀痛,看着长乐、齐王痛哭,眉眼却似结了冰一眼,一动未动的,与这一室的冰气倒是相得益彰。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看了萧彻的模样,令嘉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无奈之情。

    知道他七情不上脸……但就这时节,有必要压抑自己嘛?

    至亲逝世的滋味,令嘉在十年前就尝过,她记着当年她哭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半点不比榻上的长乐公主好到哪里去。

    而萧彻现在呢?

    眉目间一片沉凝,不显哀色,不见悲戚,与旁边或隐忍痛楚,或释放悲伤的诸人格格不入。

    令嘉知道萧彻不是对清河公主无情,恰恰相反,正因为有情,情以生痛,心痛之下,这才失措

    也就在屋里的都是至亲,对他那性子都有些了解,这才没将他以失礼的原因打出去。

    不过像萧彻这样的紧绷,实在不是恰当的心绪。

    就像当年令嘉四哥、五哥因内奸而丧命,她娘闻讯后,病倒在床,不哭不啼,一脸死寂,连令嘉都不大敢靠近她。这般的情形一直到真相大白,内奸献首后,她才哭了出来,病情也是至此才慢慢好转,逐渐从伤痛中走出。

    令嘉在萧彻身侧,在袖下伸手去牵他的手,毫无意外地发现他的手已是紧握成拳。

    令嘉拿自己的手握住那紧攥的拳头。

    柔软的指腹摩挲着硬突的骨节。

    令嘉低声说道:“殿下,你应当哭一哭的。”

    萧彻侧眼看她。

    “你便是哭了,大姐也不会笑话你的。”

    她语声轻飘飘的,恍如飞絮,柔软中又有些熨帖。

    萧彻那只紧攥的拳头终是在那柔软的掌心里缓缓松开,而冷凝的神色也是一点一点的融解化开。

    他垂下眸,哭是没哭,但脸上终是露出悲色。

    令嘉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才算正常。

    看他方才那表情,比起死了至亲,倒更像是被人打了闷棍,浑身透着一股亟待发泄的戾气,令嘉光看着都要胆战心惊,生怕他做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清河姐姐活着是个龙套,死了却是推动剧情线、感情线的关键。

    可谓活着渺小,死得伟大。

    嗯,看在这份上,给你发个四荤一素一汤的便当吧,比起卫王那寒碜的便当好多了。

    今日加更没想到吧,明日还有。

    赶榜单啊赶榜单!

    想当年,没有三章以上的存稿我就贼没安全感,现在才半个月,我就堕落到裸奔党人了……

    唉,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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