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自清河公主府出来后, 便一直有些神思不属。
令嘉体谅他失了至亲,心里虽然存了一堆想问的事, 倒也没拿去打扰他。
谁知过了一阵, 忽然有下仆满脸惊恐地来报她:“王爷, 王爷吐血了!”
令嘉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去了萧彻的院子。
燕王府里, 萧彻和令嘉各住一处院子, 只是萧彻为表现“恩爱”,平日吃住都是在令嘉处,反倒是令嘉,懒怠动身,有事都是支使下仆传话, 这竟是第一次来萧彻这正院。
出乎令嘉的意料, 萧彻的正院意外的清冷。
他的院子里只种了几株苍翠的松柏, 不见半点其他颜色。松柏固有风骨,但只得此一种为饰, 却过于单调了。那刻意辟出的小池里只得一汪清水,水下无鱼, 水上无花,连蜻蜓都懒怠搭理它。
到了房里, 只见清一色的乌木家具——也就萧彻的身份,才用得起这么多的乌木家具,但这昂贵的家具堆积出来的结果却是肃穆太过,叫人不禁绷紧神经, 半点也没有私人领域特有的令人放松的功效。
令嘉扫了几眼,嫌弃了一下萧彻的品味——这种奇葩的装设,绝对不是下人敢做的。
令嘉过来时,萧彻就躺靠在榻上,身上着了玄色深衣,越显他肤色玉白。榻边的锦纹格窗被支开,他侧着头,似是在欣赏着庭外的风光——如果他的目光能更专注点的话。
闻到令嘉脚步声音,他回过头来,许是沾了病色,往日熠熠生辉叫人难以直视的容色了许多,眉宇间有一股极淡的倦意萦绕不去。
见了令嘉,他有些讶然,“你怎么来了?”
“殿下都吐血了,我这做妻子的如何还坐的住。”
萧彻沉默,他原来问的其实是是她是怎么知晓他吐血了——这件事他是向服侍的人下了封口令的。不过转瞬他也就想明白了,大约是有人自作主张把她请来了,而敢做这主张的大约就是安石了。
令嘉坐到榻边,目光在萧彻那张虽然苍白得近乎的脸上逡巡了一遍,暗暗松了口气。
神全气定,应是无妨。
与她猜想一致,萧彻也道:“不过稍稍刺激了肺腑,这才吐了口血,也就看着吓人,休养两日就好了。父皇母后正为大姐的事伤心,就莫惊动他们了。”
萧彻说完,便对上了令嘉有些奇异的目光,他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令嘉恍然回过神,移开了目光,“没什么。”
总不好说这会的你和我之前以为的六亲不认、冷血无情的形象有些出入,所以有些被惊到了。
在令嘉心中,萧彻心机深沉,暗藏野心,甚至能为这野心付出许多,比如婚姻,比如亲缘。下意识地,令嘉便给他附上了无情的标签,谁知道,这个被她认作无情的人竟能为长姐的死伤心到吐血的地步。
——而吐血这样的反应又是伪装不出来的。
这反差过大,实在由不得她不惊。
令嘉温声劝道:“以大姐和殿下的情谊,大姐泉下若知殿下因她而伤心吐血,芳魂定是不安。殿下单为了大姐,也当保重自身,放宽心才是。”
情谊……
萧彻淡淡一笑,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可笑完后,看着令嘉纯善无觉的眼神,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大姐她……待我很好。”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出继明烈太子,养于祖父祖母的膝下,祖父祖母和身边的人教我时都道明烈太子是我父亲,而父皇母后碍于祖父母,不好与我亲近。故而,我幼时一直以为自己是明烈太子之子,父皇母后便是我的‘叔父’、‘叔母’。”
令嘉眸中浮现惊讶。即使是过继,似英宗和许皇后这般不叫孩子知晓亲生父母的做法也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她心生疑惑:这是在拿萧彻报复皇帝?
“那个时候,唯一能与我亲近的便是大姐了。”
英宗和许皇后因明烈太子之死怨恨次子,甚至迁怒到公孙皇后还有他的子女身上,那时他们府里唯一还能得到英宗和许皇后荣宠的就是清河公主了。
因此,那时也只有清河公主能接近萧彻。
萧彻恍惚间,好似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清河公主。
明艳开朗的小娘子,如七日艳阳一般充满暖意,与他的冷淡截然相反,以至于他从未怀疑过两人会是同胞姐弟。
“小郎!”雀跃欢喜的呼唤犹在耳边。
那时的萧彻还记在明烈太子的名下,按排行应是大郎,但当时太子早已出生,清河公主觉得两人唤法重了,便别出心裁地给萧彻安了个“小郎”的别称。
即使萧彻从来不应,她也能兀自叫得欢快。
“小郎,你生得和我好像啊,比大郎都像。”
“小郎,你怎么都不笑啊?白生一张这么俊俏的脸了。”
“小郎,你别看书了,多动一下,这么文静,你是小娘子嘛?”
……
这些聒噪的声音是萧彻幼年里唯一的热闹。
萧彻并不喜欢这份热闹,甚至说得上厌烦。
然而清河公主却从来不为他的冷淡所伤,每日都能笑脸盈盈地来寻他,即使是祖父母,在她的笑脸面前,都能软和下神色。
后来,年岁渐长,对着这个在他面前脾气好得不可思议的堂姐,萧彻心中生出了些许明悟。
果然,有一日,清河公主过来寻他,这个爽朗的女孩第一次露出了忐忑的神色。
“小郎,你跟我去见见我娘吧?”
我娘?还是我们的娘?
彼时,尚还年幼的萧彻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怀着隐隐的期待去见了那个女人,却不曾想过那次见面反而扼杀了他所有的期待。
……
“……待长大些,才知晓自己身世,但远得久了,和父皇母后他们也亲近不起来,是大姐帮着联络,我才渐渐习惯起来……”
萧彻眸中逐渐浮起痛色,似一层雾,分明是淡薄的,但却弥漫得无处不在。
“……我性子太冷,往日对大姐并无多少回应,后来离京七年,更是无法给她多少照拂。今年回京,也未念过她多少,原本想着往后总还有机会,却不想……”
语声戛然而止,如同清河公主的生命。
令嘉心里忽地一痛。
这是同病相怜的痛。
这一种痛像是心里某处旧远的结了痂的伤口忽然被扯破痂皮,有新鲜的血液汩汩流出,带着一瞬的空茫,空茫过后,便是微小却绵延不绝的痛感。
总还有机会……
再不会有机会了。
令嘉倒映着萧彻身影的杏眸里缓缓溢出了怜惜,透着了然的怜惜,这份怜惜揉碎了眸中的人影,与他化作了一块。
她的心软了下来,坐到萧彻身边,伸手拥住他的腰。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伤情何所寄,唯有击缶歌。”
她放柔了声音说道:“殿下还是放开些好。”
萧彻反手抱住令嘉,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摩挲。
令嘉靠在他的胸前,看不到他正逐渐晦暗的目色。
“小郎,你放下那些事吧!别再执着了!放吧!”
清河公主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分明是垂死之际,可那力道却大得出奇,甚至刮出了伤口。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目里满是祈求,绝望与希望相混合,复杂得不可思议。
那是她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人生里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可惜!
萧彻目中的痛色一点一点地淡去,最后只得一片漠然。
他待这位大姐的情谊是真的,这点情谊却是压不过那些不堪也是真。
反噬血脉,大约这就是他们萧家人的天性。
他的父皇是,他也是。
待感受到胸前隔着一层深衣也能感受到的温热,他的目光又逐渐柔和起来。
因为幼时的环境,他的性格是有些孤僻的。他可以用出众的风仪、平易的态度和温和的话语,令人如沐春风,可他的内心依旧在排斥别人的亲近。
然后令嘉出现了,出现得毫无道理可言。
他喜欢掌控一切,她却屡屡脱离掌控;他从来不动声色,她却总叫他失态;他厌恶别人的亲近,却想着亲近她。
这些无解的谜题,让他绞尽脑汁,却又束手无策。
她是春风赠予他的礼物,是遗落在他手心的月光。
让他一见到她,就心生欢喜。
她的存在总让他觉得,他充满着算计的人生也没那么糟糕。
就好像现在。
萧彻低下头,在令嘉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令嘉安慰他:“总会过去的。”
萧彻不声不语,心中却想:已经过去了。
……
“殿下,龙口吐珠,正是京中,珠入蟾口后动之不休,应是大动,可需警示朝中?”
“不了,借此地动,本王正可离京。未免泄密,将这仪器毁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别嫌短,这章关键的那段断断续续地重写了两三遍,写得我精疲力尽。
唉!
这是修仙党的胜利。
今天还会有一章。
榜单啊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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