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之后, 得以幸存的各门各户都忙得脚不沾地,马不停蹄。
地动面前, 不论尊贵卑贱、男女老少, 具是平等。富贵人家的府邸里, 庭院建筑盖得比寻常人家结实许多,但这结实也有个限度。这么大的一场地动, 雍京虽非主震处, 只是被波及,但京中仍是坍塌了大半的府邸,连雍极宫中都塌了大半的宫殿,甚至连皇帝大朝用的两仪殿也塌了,以至于朝臣议事的地点竟是临时从皇城里开辟出来的小殿。
于是, 这许多人家里都出了噩耗丧事, 纵使不要求亲去吊唁, 但准备一份份的白礼也足够叫人烦心的了,再加上收拾府邸, 清点人手,处理伤亡这些琐碎事, 多少人家的主妇忙得头晕眼花,这原就足够人烦的了。又撞上清河公主这么一位尊贵的主仙逝了, 想也知道她的丧事定是要大操大半,动员整个雍京的权贵,只这一桩丧事就能往那些正忙乱的贵妇们头上再压一个重担——准备给公主府的哀礼不说,身份高一点够得着公主府门槛的人家, 还要亲往吊唁。
让令嘉感到庆幸的是,在这成堆的丧事里,并没有傅家的,而张家那边,子弟多仕宦在外,也就一个张氏的堂兄因地动过身。张氏子弟众多,嫡支旁支加起来足有上百人,令嘉能记下的也就她嫡亲的两个舅舅两房亲眷,其他人于她也就是个落在纸上的名字,生不出多少伤怀之情。
既无亲人之伤,她便也有了心思去关注其他事。
而那件其他事很快也有了结果。
地动中失踪于西华山上的卫王终于被确认了死亡的讯息。
在地动结束的第三日,洛河上竟飘来不少浮尸。原是因为地动中有不少人落进了水中,十分冤枉地去做了一个水下鬼,随着时间推移,又都浮上水面,这才形成这满河飘尸的可怕情景。
有大臣谏言,死尸在河中浸泡太久不免会污染水源,进而引发灾疫。于是,政事堂中拟出的赈灾事宜里便有清理水源。
于是,洛河水势一缓和下来,上津县县衙立时聚集了一批水性好的劳役去洛河中打捞尸体。
其中,就有一具身着锦袍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因叫水泡得太久,这些死尸多是面目全非的,只那衣料是上等的织锦所做,即使是在水中泡了许久,上起手来依旧色泽明亮,软滑无褶,一看即知价值不菲。
因着潜规则,打捞上来的尸体身上若有值钱的财物,则捞人的劳役分了。于是这衣物便落到了一劳役手上。
只可惜这到底是成衣,卖不出什么价,这劳役便只能拿来自己用了,好在他家境贫寒,也没那么多讲究,对这死人穿过的衣物也没多少嫌弃,只将这衣服洗了洗,便往身上套去。
人靠衣装,便是贫寒的劳役套上这华服竟也有几分风光气派。
只这气派了还没几日,皇城司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官服往这劳役面前一显,气势一放,这劳役便跪倒在地,什么都交代了出来。
皇城司的人一听交代脸色都变了。
再尊贵的天潢贵胄在死后被剥去一层华服,也就不过是一具令人嫌弃的臭烘烘的尸体,无法获得任何优待。
地动中死的人太多了,尸首过多,怕传疫病,上津县县衙已是下了明令,但凡是自河中捞出来的尸体,放在义庄三日之内若无人认领,便一焚了之。
皇城司来的恰恰晚了一步,那具疑似卫王殿下的尸体已是被付之一炬了。
皇帝得知此事时,因清河公主之死而生出的痛楚还没过去,此外还要挂心皇后的病情、灾后事宜种种,对于这个不怎么关注的儿子的死也只叹息一声,这事便算过去了。
人的心原就就那么点大,只够分给寥寥数人。
皇帝都示意放过,皇城司的人自不会追着不放。
于是这看似顺理成章的事中便有许多的疑点都被轻松过。
比如,那具疑似卫王的尸体因失误不曾经过仵作的手便被送到了义庄,又比如,它在义庄中还未待满一日,便因义庄位满被匆匆送去焚烧……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这手段……”明炤啧声道:“小姑姑你与小姑父一个杀人灭口,一个毁尸灭迹,这配合无间的,当真是天生一对啊!”
“那不知,比起宁王、宁王妃如何?”令嘉凉凉地扫了明炤一眼,“你这位皇城司副指挥使奉命与宁王交好这么些年,对他们了解不少,应是能给我们分出个高低来吧。”
明炤讪讪笑道:“小姑姑,我也不是故意瞒你,这不是没想到嘛。当年萧荧和小姑父在弘文馆里是闹过几场,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小事,小姑父离京七年,我哪里会知道萧荧居然还会对小姑父嫉恨到不惜对你下手的地步,不然一定会提醒小姑姑你的。”
明炤是信国公府嫡孙,母亲又是公孙皇后侄女,这样顶尖的勋贵子弟自然也是在弘文馆进过学的。
令嘉心念一转,忽地问道:“萧彻以前和宁王是怎么个闹法?”
“大概就是萧荧偶尔仗着人多逞点口舌之利,再打上几家。小姑父身份尊贵,再多的萧荧也就做不了。”
令嘉难以置信,“萧彻是被欺负的那方!他不是很受宠的嘛?”
“那时。小姑父刚从西华宫回来,许多人摸不清官家对他的态度,反倒是萧荧一向‘受宠’,而且越王也掺和了进去,自然就有些蠢人被哄着做了些蠢事。不过小姑父那时年纪虽不大,心眼却不少,萧荧他们根本没讨到多少好去。顶多也就仗着年纪大些,在武斗上下些黑手。不过这便宜也没占多久,小姑父天赋好,又肯努力,没过多久就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最后一次,在狩猎时,萧荧叫小姑父一箭吓得落了马,折了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在那之后,萧荧就不敢再和小姑父叫板了。”
萧彻说宁王对他是因先帝和先后而迁怒于他,可一个稚童的迁怒真的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吗?先帝和先皇后死了都不知几年了。
令嘉心存怀疑。
“小二郎,你说宁王和殿下除了这些小事外,还有什么可能的仇恨?”
“仇恨嘛……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明炤眼珠一转,便落到令嘉身上,“小姑姑,莫不是萧荧他其实早已暗中倾心于你,只是知晓官家定是不许,这才按捺住这份心思,娶了窦二娘那母老虎,但终究情不由人,眼见得往日有过矛盾的小姑父娶了你,于是新仇旧恨,便……”
令嘉眯了眯眼,稍稍抬起右手,明炤立时闭嘴。
作为令嘉的亲侄,没人比他更了解令嘉右边那截宽袖的恐怖,里面藏着或匕首,或迷药,或袖箭等各种杀伤性物品。
明炤至今都在疑惑,作为一个甚少出门的深闺女子,他的小姑姑怎么会怎么热衷于这些自保的东西。
令嘉放下手,白了明炤一眼,“别胡扯了,若真是因为我,那日出现在那的便不会是卫王,这只会是他们之间的私仇。”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他们能有什么仇,若说杀父之仇,宁王恨官家、恨太子都比恨小姑父要来得合理。”明炤朝令嘉摊摊手,表示自己毫无头绪。
“没用。”令嘉嫌弃地瞥了了他一句,叹了口气没再在这事上纠缠下去,只问道:“那日推小四娘落水的人找到没?”
“小姑姑,你也太小看我,这么点事哪用得着那么久。”明炤抱怨了一句,说道:“是窦九娘,就是魏国公府三房的庶出女孩。”
心知令嘉定是不记得人,明炤还特意解释了一句。
“你做了什么?”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明炤懒声说道:“过几日,这位窦九娘也会‘不小心’会落一次水,不过她的运气好,应该很快就会被某位郎君救起。”
本朝风气开放,嫂溺叔援是正理,但一个大家娘子落水后被一个非亲非故的郎君救起,也终是不怎么好听。
“落水……你倒是不怕打草惊蛇?”
“萧荧那厮精明得很,萧徎的死讯传出,他就应该猜到我们知道了。”
令嘉心中疑惑渐深,宁王被萧彻、明炤一并盖章为精明,这样精明的人居然不顾得罪傅家、赵家,也要算计萧彻,倒真叫人好奇。
“宁王这边你没碰吧?”
“没有,小姑姑你的话,我哪里敢不听。”
令嘉满意地摆摆手,“你可以滚了。”
明炤如闻大赦地离去。
这两日正是地动后的善后时节,大笔大笔的赈灾款项拨出,他受命去监控,几日都不得歇,也就这位小姑姑有命,他才百忙之中抽出身帮她去盯着卫王的事。
所幸,燕王殿下手段确实高杆,不需他出手,便将事情处理得一干二净。
明炤走后,令嘉想了会事,飘忽的余光捉到桌上那本方才被明炤顺带归还来的《文论集注》。
她莫名又想到了陆斐,可转瞬又为自己的多疑好笑。
也就明炤形象太糟糕,以至于她都有些草木皆兵。
明炤去后,令嘉去了趟萧彻的院子。
虽说卫王这事是冲萧彻来的,但到底人是令嘉弄死的,萧彻帮她处理了痕迹,她还是要去致谢的。
不过被致谢的萧彻却不怎么满意。
萧彻不悦地说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令嘉暗自庆幸,还好,还好,只说她的事是他的事,没把他事说成她的事,她才不想去管他那些破事。
“你那个二侄子是皇城司隐三番里的人?”萧彻冷不丁地问道。
皇城司是禁军三司之一,只是比起殿前司、亲军司,皇城司在执掌宫禁、周庐宿卫之外还有刺探情报之途。其下设有六番,共有五千余人,而在这明面的六番外,还有三支隐番,人数不知、名籍不知,只听命于番队的指挥使,而这三番指挥使的身份又只得皇帝知晓,其可直达闻奏,不隶台察,不受三衙。
故而,皇城司的隐三番是个只存在于风声中的神秘存在。
令嘉茫然不解地问:“什么?”
她把无知少女的形象扮演得极好,只可惜萧彻不吃这一套。
“不用装了,我既然问了,便是有了把握。”
令嘉坚决要将装傻进行到底,她苦笑道:“我是真的不知殿下说的这事。”
萧彻凤目轻抬,瞥了她一眼,也不与她争辩,只意味深长地说道:“将嫡孙送进皇城司,傅公果然舍得。”
皇城司的隐三番虽然手掌大权,但却非正道,说到底不过是隐于暗处的一道阴影,不为人知地存在,不为人知地消亡。
对于出身高门的权贵子弟来说,借着长辈的提携,或科举入仕,或沙场立威,光耀先祖,方为康庄大道。会去皇城司这种地方,多是那些没有门路的寒门子弟和断绝后代的内侍。
在一瞬间,令嘉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僵硬,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她若无其事地笑道:“殿下何须奇怪呢,我爹不是连我也舍了嘛。”
萧彻怔了怔。
令嘉转身便欲离开。
动作比想得更快,萧彻伸手捉住她,这一下捉得有些急,可待他碰到那截柔弱无骨的皓腕时,又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就是这一松,正让令嘉甩开他的手。
令嘉语气不善地问:“殿下可还有事?”
萧彻看了她好一会,方才说道:“你……你出面派人将我吐血的事报去父皇那里。”
令嘉会过意来,讥嘲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过身离开了这间沉肃无趣的屋子。
萧彻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想叫住她,却又不知叫住她之后说些什么。
一直到人走后好一阵,他看着这一室的暗色,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烦躁,可又不知如何排解。
他压住这股烦躁,自桌边的文书里,抽出一封宣纸,提笔写道:
“不日即回燕州,备好军中诸事,留心……”
将需要交代的公事都写好后,大半的宣纸都已布上了墨迹,萧彻看着最下面那一小段空白,目光恍惚了一下。
“听闻,那位傅娘子可是雍京第一美人,傅家莫不是想使美人计,用这温柔乡蚀你骨,销你魂,叫你英雄作枯冢……殿下可别不当一回事。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在美人身上跌的跟头,非美色难拒,实乃情字难解。无声无息,如你心间,落地生根……待你发现,已是回天无力,只能束手就擒……”
晃神间,笔尖一颗墨珠坠下,落在纸上,溶作一颗墨点。
萧彻回过神来,于墨点处起笔写下:
“所言不虚。”
数日后,燕州城里的某人收到信,一目十行地看到末尾那没头没脑的四字,纳闷不已。
“所言不虚?”他摸了摸下巴,十分疑惑道:“我说过的话多了去了,不虚的是哪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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