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彻的目光下, 令嘉目光闪烁不止,神情变幻不定, 看着不像是被示爱, 倒像是被债主追上门的无力偿债的穷光蛋一般。
萧彻只看她神色, 便晓尽她的心思,他垂下眸, 掩住那一点一点暗沉下来的眸色。
“七娘, 这就是你的回复?”
微妙的情愫被点破了,令嘉反倒有种破罐破摔的释然。
“你我姻缘为何,你不会不知,是殿下你贪求太多了。
——这事原也不是她的错。两人的婚姻是为什么结的,萧彻自己心里没点数?底子摆在那, 他有何资格要求其他?嘘寒问暖, 打情骂俏, 这些无伤大雅的夫妻情趣,令嘉可以奉陪, 但再过的绝不会有。
“是我贪求?”萧彻不意被反咬一口,牙关收紧, 凤目生寒,咬牙道:“傅令嘉, 我纵有求于你爹,但也在别处偿尽,若非我有意纵容,仅凭你爹, 你真以为你能有现在这般恣意?”
“若是殿下无意纵容,又会如何待我?”令嘉丝毫不叫萧彻的怒意感染,冷静地反问:“是以岑长史限我内务?还是以姬妾分我心神?又或者还有其他手段来教训我?”
萧彻面上的怒意不由一滞。
全中!
萧彻素来欣赏聪明人,但他实在很难欣赏傅令嘉的聪明。
他只定下了要娶令嘉,但对令嘉的了解却是少之又少。令嘉惯来深居简出,即使派人去探查,也只查出些极为浅显的东西。把一个品性未知的女人放在王妃这样关键的位置上,萧彻怎可能不留上些后手。可惜这些后手全用不上不说,这会反成了令嘉回击的武器。
“……你说的这些,我确实想过,但从未做过。”
“殿下确实大度,我本以为婚后我少不得要吃些暗亏”
“我不做,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我的王妃。”
萧彻目光中怒意消去,化作一片沉静,他说道:“七娘,在最初我决定娶你的时候,虽不能说对你有意,但我是想着要同你做一对和睦夫妻的。我未尝情爱,你嫌弃我敷衍你,却是不知,那已是我最大的诚意了。”
令嘉沉默许久,终是开口道:“殿下,你也说了,只是和睦夫妻。”
……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萧彻苦笑,“我就这般叫你看不上?”
令嘉诚恳道:“不,殿下龙姿凤章,是我配不上殿下,是我太胆小了。殿下,你胸怀大志,并且愿意为了这大志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做你的妻子很累的。”
“叫你这么说,这世间的女子倒都该拦着自己的夫婿封侯拜相。”
面对这种扯淡的拒绝理由,萧彻勉强维持着风度。
“殿下又怎知她们不想拦呢?”
“殿下可还记得我家太庙里我大哥的名字。我娘怀大哥时正在燕州,远离亲友,又逢父亲远征,她忧心父亲过甚,在孕中损了元气,以至于大哥生来体弱,未满岁即夭折。父亲见娘对大哥愧疚不尽,这才违了祖例将大哥葬入祖坟,列入排行。”
“我二哥身体无虞,但不过年未满七岁,就被我爹送回京中,由舅父代为教养。”
“我四哥、五哥尚未成婚,便英年折戟。”
“我娘怀我时,逢北狄秋犯,父亲为防万一,令三哥护送我娘去河间,路遇截杀。我娘发作,产我于野道。”
“若只说傅家,或可推说是武家凶险。那便说我外祖父。”
“德宗时,我外祖父为相,逢诸王谋逆,平王挟张家满门于政事堂外,威逼外祖父伪诏,自姬妾起,再到子孙,先杀庶出,再杀嫡出,我娘的兄姐死尽后,就轮到最年幼的她。那时,刀都驾到我娘脖子上,我外祖父依旧不曾点头。若非救驾的禁军及时闯入,殿下也就见不着我了。”
“天下英才数不胜数,能得居高位的人,身边具是修罗场,遍布着森然白骨,不是敌人的,就是亲人的,即便是殿下你的出身,也是不例外。似你们这等英杰的至亲,又岂是好当的?”
“我喜好富贵安逸的生活,不喜欢波折,也受不得苦楚。倘若我能选,我不在意夫君身份高低,不在意他身有二色,甚至不在意他才智高低,只求他能与我这一份平安喜乐的生活。”
令嘉神色平静中带着几分倦意,她惯能信口雌黄,但这次说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混杂了诸多真情实感,着实费了番神。
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更遑论无边的富贵。令嘉父家、母家都曾有人做到人臣的极致,正因如此,她更能看到富贵路上的步步杀机。
萧彻沉默良久后,说道:“可你已经嫁与我。”
“但我可以选择不爱你。”令嘉坦然回道:“给你做王妃已是危险,我若爱你,那只会更危险。”
萧彻再次沉默。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令嘉在他腿上坐得不舒服了,便动了动身子转成了跪姿。态度自然,动作亲昵,仿佛方才断然拒绝萧彻求爱的人不是她一般。
萧彻伸手拥过令嘉。
令嘉一下靠近他怀里,她怀里的福寿夹在两人之间,恰好做了个夹心猫。
福寿不满地叫了一声。
萧彻这时已经没了哄这只猫的耐心,拿过福寿爪子里的雀羽棒,朝远处一扔。
福寿顾不得报复这个翻脸翻得比书还快的人,连忙跳下榻,去追那根雀羽棒。
令嘉看得颇为解气——小混蛋,现在知道什么样的人讨好不得了吧。
没了福寿这个第三者,令嘉毫无缝隙地贴到了萧彻胸前。
萧彻用极温柔的声音说道:“令嘉,你想要的安乐,我无法断言能给你,但是——”
他撩开她额上的发丝,她眉心亲了亲。
“——我会保护好你的。”
令嘉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被萧彻的手掌挡住嘴。
萧彻俊美的面庞上满是黯然,他语带恳求道:“七娘,你今日拒绝我的次数够多了,且让我缓一口气吧。”
令嘉见了,心头一软,终是没说什么。
……
令嘉只道自己心思清明,说开之后便再无顾忌,却不知若真情能由己,这世间又岂会又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萧彻只道名分已定,只需徐徐图之,便有攻克之日,却不知男女情爱,由来是相爱容易相守难。
这夫妻二人都自觉不亏,便都去了急躁的心思,于是平日里相处起来,这和谐竟是还胜往昔。
倒叫周围服侍的人欣慰不已。
萧彻“养病”,令嘉作陪,两人和乐又清闲,正与这王府外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倒叫旁人嫉妒不已。
“旁人”陆斐没忍住,说道:“傅七娘,你有没有觉得你胖了许多?”
令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觉手感尚可,没多少余量,只笑了笑,不说话。
这笑里大有“我知道你是嫉妒,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的意思。
陆斐翻了翻白眼,一只手持茶筅击拂,一只手往盏中注汤。
这日非节非宴,只不过并不妨碍陆斐来探望令嘉。
反正两人所身处的后院都是一等一的清闲,于是两人也都是一等一的清闲。
七汤过后,有白沫浮于盏面,正为春燕穿林的图像,不过片刻后,图案又做云脚散去。
令嘉端过茶盏,喝了一口,感慨道:“可惜不是在斗茶,不然我一定评你一个甲上。”
陆斐哼了一声,“我稀罕?”
“既不稀罕,你来我王府,亲手点这一盏茶,又是为何?”
陆斐脸上傲色稍敛,她看了看左右。
令嘉会意,朝四周服侍的人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待这些下人都散后,陆斐低声说道:“我这次来,是有一事想请教你。”
令嘉大奇,“有什么事竟轮得到我来被你请教?”
陆斐一脸郁郁道:“你也莫太谦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世事哪有个准的。”
令嘉悠悠地斜了她一眼。
陆斐忙改口道:“自然,傅七娘你不会是那愚者。”
“说吧,是什么事。”
这时,陆斐却犹豫了起来,她数次张嘴,又数次闭会,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何谓欲言又止。
令嘉倒是有些惊讶了。
陆斐虽然有些清高,但是个坦荡的性子,从来不做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态。
好一阵犹豫后,陆斐终是出了声:“令嘉,以你观之,选夫择婿,当以何为重?”
令嘉愕然看她。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竟纠结了这么久?
但见陆斐神色间的忐忑不似作伪,令嘉反倒未再谑言,只沉思了一阵,这思着思着便思到了之前和萧彻说的那番话中去……
令嘉收回逸散的心神,说道:“选夫择婿这种事看的还是各人。有爱俏的,则以容貌为重;有爱财的,则以家资为重;有野心的,以尊卑为重。阿斐,你该问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陆斐默然。
“倘若有一郎君,他容貌寻常,身无长物,出身低微,但我偏偏,偏偏——”停顿了一下,陆斐用有些邈远的声音续道:“——偏偏喜欢他,那我该如何?”
“……”
令嘉惊愕地看着陆斐。
陆斐别开了脸。
令嘉叹道:“说说这个人吧。”
“……他姓孙,行三,唤孙三郎,是在一赌坊的主事。”
令嘉想,她知道陆斐是怎么和这种与她天差地别的人认识的了。
“我有一次手上实在缺钱,就瞒着爹娘他们偷偷去了赌坊,正好就是孙三郎开的赌坊,那次我还没多少经验,没控制赢得太多,出来被人缀上,多亏了他带人帮忙才平安脱身。”
令嘉泼冷水道:“你确定不是因为他从你衣着上看出你身份不凡,怕惹出麻烦,这才出手帮你的?”
陆斐无视掉令嘉话,说道:“后来,我在他家的赌坊里赌了好几次,常常遇见他,一来二回的就认识了。孙三郎木讷寡言,但却是内秀的人,赌术出众,纵我与他对赌,也是我败多胜少,但他却从不依仗赌术去博取钱财,颇有君子之风。”
令嘉哭笑不得道:“赌坊的都是他的,需要他亲身下场去赚钱吗?还有,像你这种手头一紧就往赌坊跑的人,哪来的资格去置喙那‘君子之风’。”
陆斐充分无视令嘉,继续道:“而且孙三郎为人开明不拘世俗,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见长青楼的苏晚晚一面,可惜我爹娘再宽纵我,也不肯放我去那花楼。但他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反而帮我掩饰踪迹,总算让我见了苏晚晚的面。”
那长青楼的苏晚晚也算青楼奇女子的代表人物了,身世不幸,但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绝,以至于有人竟敢拿她去和陆相公的掌珠并名。陆斐听闻后却是不恼不怒,反对苏晚晚生了好奇之心,惜碍于女子之身,一直缘悭一面。
令嘉评点道:“我听闻那苏晚晚可是位千金不得笑的人物,没有门路的人,捧着万金也见不着,这位孙三郎能这么顺利地带你见到她,可见也不是什么清白人物。”
陆斐恍若未闻地说道:“我诗词歌赋皆有建树,琴棋书画更不必说,而孙三郎只是粗通文墨,读过的书还没我身边的使女多,我和他喜欢的东西天差地别。但——”
她幽幽一笑,“我就是喜欢找他说话。”
这一笑仿佛是开在夜里的昙花,美而寂寞,而这份寂寞又反过来为她的美添色。
即使是令嘉的美貌,在这一笑前也不免显得有些单薄。
令嘉为其寂寞所动,心有所感,再说不出风凉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令嘉是不懂爱的,因为她母亲,她把爱和牺牲、付出、痛苦划上了等号。
萧彻也是不懂的,所以他以为令嘉不爱他,只是因为他没满足她的要求。
这两个人去谈恋爱,就相当于两个小学生合力去解高数题,这俩还各执己见,要解得出才怪了。
还有陆斐说的孙三郎是谁,我猜你们都知道了吧。
对了,我改书名了,封面大概明天换。
反思了一下,最早起名时,因为灵感来源,然后想写的其实是前世的BE,所以定了《暴君之妻》这个名。但后来自己被自己写的BE内容膈应到,于是来了陆锦这条锦鲤,就有了番外的前世和正文的今世。正文里九成的情节,令嘉都是以王妃的身份出现,而这一世是HE,萧彻也做不成前世那个暴君,所以是有些离题的,于是改成了《王妃升职记录》——我知道很烂,但好歹也算个书名。
再告诉你们个消息:由于我前几日太勤奋了,每章都码多了字数,所以榜单字数只差一章就能完成了。所以——
下章后日。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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