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后, 令嘉说道:“如果那孙三郎愿意,我可以帮忙把他安排到北疆去。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 建功立业不在话下。以陆相对你的疼爱, 你想晚些出阁, 他应是不会拒绝。过个几年,那孙三郎若能做到七品, 你们应还有一分可能。”
陆斐看着令嘉, 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簌簌落下,划过她还在上翘的唇角。
她别过脸去,抽泣着说道:“若是阿蕙没入东宫, 我绝不会来找你说的。”
令嘉默默给她递去一块帕子, “为什么?”
陆斐接过帕子捂住脸, 闷着声道:“阿蕙会劝我,会拿很多很多理由劝我, 而你……”
她顿了顿,接道:“即使我说要私奔, 你也只会帮忙安排私奔的事,一点原则也没有。”
令嘉坦诚道:“我没阿蕙那好口才, 又何必去费这唇舌呢。”
陆斐唇角又翘了翘,“都不知说你是热心好,还是冷情好。”
待陆斐终于止住哭泣,她揭下脸上的帕子, 已恢复为原来那个从容清傲的陆斐,若非眼角还带着一抹红,完全看不出她方才哭过。
令嘉问:“如何?”
“其实,我与他从来不过知己之交,并没有那一层意思。我原也如此作想,只到了婚龄,看着我娘给我选出的人,只觉哪哪都不合心意,我才惊觉不对。沉思数日,方才想通原来我这挑剔,竟是因为心中有人了,有的还是一个有诸多不堪的人。纵我百般否认,终骗不过自己。”
陆斐浮起淡淡的自嘲,“但由头到尾这不过是我一人的戏,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为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建功立业呢?”
“他对你未必无意。”令嘉说道。
“阿蕙绝不会说这句。”陆斐白了令嘉一眼,而后又是一笑,“也许他也有意吧,但是,我不敢。”
令嘉明白她的不敢。
那孙三郎和陆斐的出身犹如云泥,这泥想要够着云,所需经历的艰难岂是常人可以想象。
如她方才说的那般,那孙三郎需得付出命去拼去搏,方能搏得二人的一线可能。
十之□□,结果是孙三郎死在沙场上,陆斐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与他人;即使遇上那十之一二,孙三郎得以功成,两人共结连理,但日子长久的过下去,以两人出身的迥异,岂会少了矛盾。
孙三郎可能容下陆斐各种娇生惯养的毛病?
陆斐可能甘心自己的夫婿低人一等?
……
放眼望去,这出缘分的前景竟是黯淡得只得一点荧光。
陆斐不是飞蛾,做不到为了一点光芒而奋不顾身。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陆斐放声念道,先是幽怨,渐作恍然,最后已是豁然一笑、
她端起茶盏一饮而,“纵不我过,其啸也歌。”
令嘉提醒道:“这是茶,不就酒。”
陆斐横了她一眼,通红的眼角向上勾出一抹鄙弃的弧度,她道:“俗人一个,情绪正到,茶与酒何异。”
“俗人”令嘉很将手上的茶泼她脸上。
“你接下来准备嫁谁?”
陆斐放下茶盏说道:“我准备擦亮眼好好挑个郎君,要容貌俊美、才华横溢、家资丰厚、品德出众……”陆斐一气说了十多个条件,然后笑了笑,“不是尽善尽美的,怎么慰我这一番伤情。”
令嘉想了想,眼睛一亮:“你觉着我家王爷如何?”
令嘉掰着手指给陆斐列出理由,“你看,你提的条件,他能合上了大半,差的几条我也能补上。届时,我做正妃,你做侧妃,闲来赌几局,自得其乐,不也过得一世?你若放不下那孙三郎,我还可以帮你弄到王府做个侍卫什么的,你们要偷情,我还能帮忙遮掩一二。”
陆斐被这毫无下限可言的提议震了震,没好气地说道:“你是嫌你日子过得太清闲?”
令嘉点点头,“是有点。”
若是能再来个人分去萧彻的注意力,那该多好啊!
陆斐讽道:“患寡不患均,真该叫你和太子妃匀匀的。”
令嘉想起东宫里的那一堆事,啧了几声,说道:“若要和太子妃匀,我还是宁可这么清闲下去吧。”
说起东宫,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叹了口气。
陆斐道:“也不知道阿蕙现在如何?”
令嘉说道:“虽然她是和宋八娘差不多时日有身,但太子妃最是看重她,有太子妃的支持,她的日子想是无忧。”
近日乌云蔽日的皇室正迎上否极泰来的大喜事,东宫的王良娣和宋良娣先后传出有孕的喜讯,太子无子多年,这个喜讯对于皇室的意义不言而喻,地动带来的晦气一扫而空,皇帝往东宫送去一批赏赐,连病中的皇后都打起了精神,往东宫里送了人去照顾两位孕妇。
陆斐感怀道:“太子妃的支持岂是好拿的。”
若是王文蕙这一胎生的是男孩,十有□□是要抱到太子妃膝下,若是太子妃再狠心点……
陆斐若有所思道:“你说会不会有去母留子?”
“不会。”令嘉断言道:“王家宋家皆在朝中,若行去母留子之事,此子长成之日,定生罅隙,有反噬之患。太子应当不会让太子妃做这种蠢事,而且我看,太子妃也下不了这样的狠心。”
说到这,令嘉着实同情了太子妃。若是现在有身的是出身卑微的宫人,太子妃的处境无疑会好许多。哪像现在,即便宋如芳和王文蕙中有生下男孩的,抱到太子妃膝下,但生母尚存,且亲外家实力远强于太子妃娘家,太子妃这个养母的处境想也知道是有多尴尬。若是太子能对她始终如一还好,若是太子先变了心,那太子妃养的那孩子的外家绝对不会放过她。
太子妃是标准的进退两难。
陆斐似也想明白了,她看了令嘉一会,说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汝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汝足。”
令嘉垂下眸,静了半晌,抬眸,笑道:“此言大善。”
两人续了两杯茶,陆斐起身告辞。
她出去时,外面正下着一场小雨,细碎的雨丝带着阵阵的凉意斜入檐下。
陆斐恍然间发现,原来将要入秋了。
因为这雨,陆斐出去时走的是行廊,快到外院门时,迎面正见着一锦衣公子走来。
面如冠玉,目含桃花,唇染春风。
陆斐认出正是那个恶名昭彰的傅明炤。
她是个目高于顶的性子,虽与令嘉交好,但既看不上这人行事,便也生不出和他打招呼的心思,只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眼神也没分去。
于是她便也错过了,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这人脸上片刻的怔楞。
一道行廊上,两人就此背道而去。
明炤见着令嘉时,令嘉正坐在支开的窗边,靠着软榻,欣赏着窗外朦朦的细雨,目光似乎为这雨丝浸染,也带上了一层凉意,往日慑人的容光在这昏暗的天气里似也黯淡了许多。
听到明炤到来,令嘉看了过去。
他身上穿着宝蓝色的锦衣,但肩侧带着些许湿痕,脚上的皂靴也沾了许多水汽。以明炤的习惯,若非有极为紧要的事,他定是要先去换套着装的。
令嘉皱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小姑姑,”明炤敛了那轻薄的笑,肃色道:“有流言自河北起,言说此次地动乃监国太子德不配位,故天降灾祸以示警。河北不少灾民以流言为由,发起暴动。暴动虽已为府兵镇压,但流言已是传了开来,甚至京中也有了风声。”
令嘉沉下了脸,“是谁?”
“是谁?”两仪殿的书房中,皇帝也在问同一个问题。
皇城司的总指挥使单膝跪倒在地,请罪道:“这传言是从鱼腹中得出,彼时人多眼杂,无人记得最先寻得那鱼腹书的人是谁。而暴民里的首领在被抓到时就试图自尽,但被阻下,现在已用过刑,招供说是——”
他垂下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是燕王。”
“燕王,”皇帝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可信这供词?”
总指挥使默然不语。
皇帝冷笑一声,“去查查鲁王、楚王——和宁王”
“……是。”总指挥使恭敬地退下。
皇帝并非看不出总指挥使的不解,但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虽然没相处过多长时间,但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庶出儿子都是有些了解的——基于皇城司密探多年的监控。
次子安王被他那个出身卑微的生母养的懦弱胆小,四子越王脾气暴虐但却和他母亲郑贤妃一般直白。反倒是温厚贤良的三子鲁王,和聪慧过人的六子楚王,这两人心思深沉,有能力也有胆子做出这事。
至于论出身、天资、名声皆在鲁王楚王之上的燕王——
皇帝唇角微勾,带着些许骄傲,又带着些许嘲讽。
以这个孩子的傲气,岂看得上这般小巧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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