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斐似乎是冲着钱来的, 但在牌桌上输了,她并未露出恼色, 反而目光发亮, 颇有见猎心喜之意;而赢了, 也没见她多开心,反而有着意兴阑珊之感。
这是一个真正来赌坊寻乐的人。
抛开利益, 只论博戏本身, 其实赌博只是一个极为考验人智慧、心性的游戏。
那些把目光黏在了利益上的,他们不过是被博戏操纵的奴隶。只有看破了利益的人,才能从这博戏中享得真正的乐趣。
而陆斐就是这样的人。
明炤端坐楼上,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陆斐,看她赢, 看她输, 看她目光灵动, 看她眉藏狡黠,看了好一会, 他轻笑一声。
他想: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于是,当看到有人缀在陆斐身后跟着她出去, 赌坊的管事上前询问时,他说:“我带人去解决吧。”
明炤带人跟上去时, 发现陆斐竟是在往人声鼎沸的街上走去。
他挑了挑眉。
竟也不笨。
而跟着陆斐的那几个人似也发现了这点,对视一眼,竟是直直追了上去。
然后尚未走到陆斐面前,就被明炤带人打晕。因着赌坊不好和衙门打交道, 明炤正准备带人回赌坊解决。
不曾想,陆斐却是察觉了动静,转头走了过来。
明炤心下感慨,原本还想做好事不留名,不想老天也见不得他这般英俊的人做个无名英雄。
“小弟陆萋,谢过这位郎君援手,不知郎君名讳,小弟来日也好登门道谢。”
原来这龙凤双生的弟弟竟还有这等功用。
明炤好险没绷住脸笑了出来,坏掉这身份的人设。
“某家姓孙,行三,换我孙三郎即可。”
明炤原想着不过是萍水一逢,过身即忘。
不想半月后,竟是又在那赌坊见到了陆斐。
陆相家的门禁可真松啊!
陆斐似是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冲楼上帘后的他粲然一笑。
明炤摸着下巴想,松一点似乎也不错啊!
此后两人来往日深,陆斐终是将自己身份据实相告。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陆斐好奇问。
明炤心想他在青楼楚馆里见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甚至亲身练过缩骨去扮演女人套取情报,男女之分,他会不知晓?当日他一眼就看出来陆斐的性别,也正因此他才没往那个和她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陆萋身上想。
不过这话说不得,于是明炤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虽然明炤自身是个嘴上能跑马的轻佻郎君,但他扮演的孙三郎却是个寡言稳重的家伙。
这一点似乎正投了陆斐的喜好。她把这个孙三郎当做一个可靠的兄长,许多不能和家人、好友说的话,统统往孙三郎耳里灌,包括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说一个她很要好的好友竟然和另一个小娘子更亲近;比如说她想见长青楼的苏晚晚一面,但却被爹娘说了一顿;比如说,她妹妹有了要好的朋友,不爱和她亲近了;比如说,她弟弟最近好像春心萌动,竟然偷偷买起女孩用的发簪……
明炤对此陆斐的薄弱戒心十分鄙视。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这般轻易地就信了人,却不知这衣冠禽兽多的去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一脸正直地把她的心事都记下来。
明炤一直觉得陆斐是个很幸福的人,若不幸福,她也不至于成日为那么些琐碎小事烦恼。而往往这样的小烦恼总是过不了夜,就被她新生的喜悦给冲散。
但很快,这个认知就被打破了。
然后他知道,女人果真是最复杂的存在,简单明朗如陆斐竟也会有深藏的心事。
那一日,陆斐来赌坊寻明炤,明炤收到消息后,匆匆换装易容赶来。
然后便见着一个难得一见的失魂落魄的陆斐。
他把陆斐引进楼上的雅间里。
雅间的门一关上,陆斐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明炤问:“怎么了?”
是不够钱买想要的字画了,还是和哪个亲近的人吵嘴了?
陆斐抽泣着说:“萋郎过了县试,还是案首过的。”
明炤一愣,这不是喜事吗?
陆斐幽幽道:“可我娘居然叫我去学绣花。”
明炤沉思,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逻辑关系?
下一刻,陆斐放声大哭,她哭道:“我和萋郎同胎而生,形貌相似,才智亦是。我自认诗词文章,无半分输于我弟弟。而论勤学用功,我也不在他之下。可是,最后他能一展所学,可我却只能学着绣花,然后嫁人生子,做个深宅妇人,凭什么?”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明炤,满怀不甘地问道:“凭什么?”
“……”
明炤回答不了陆斐的问题。
明炤见识过很多才华出众的女子。
如他前任上司、现任上司夫人的顾盼娘,她的聪慧能干不知能让多少庸碌男子汗颜,但当她失了父母的庇护后,只因身作女子,就叫一干族人逼得险些去死,以至于不得不投身皇城司才得一条活路。
如他的小姑姑傅令嘉,她不曾正经研习过兵法,只曾经听四叔粗略地说过,但明炤兄弟间沙盘演战时,她偶然瞥见,随口几句嘲讽,竟叫他们兄弟醍醐灌顶。明炤曾好奇她是不是以前看过兵书,却叫她回以懒洋洋的轻笑:“身作女子,本也无用武之地,我看那些玩意作甚。”
如明炤手下许多的女探,同作密探,她们的能力、毅力半点不差于男子,然而离了皇城司,她们能走的路却远远窄于男子。
……
世道如此,明炤能做的也不过是尽量给予手下那些女探等同于男子的待遇。
而陆斐所求明显在明炤的能力之外,他又能如何?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让陆斐开心一些。
于是,他等得陆斐平复下情绪后,带她去了长青楼,见了苏晚晚。
这个举动并不符合孙三郎这个人设的,明炤如此做是在打破他作为暗探的原则。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苏晚晚是另一个顾盼娘带出的学生,算得上明炤的同门师妹,现在更是明炤手下的人。
明炤要见她自然不难。
在明炤的暗示下,苏晚晚用足了心思去开解陆斐。
开解得太过了,陆斐离开时竟已将这苏晚晚引作了知己,甚至想要出钱为她赎身。
明炤冷酷地打破陆斐的妄想,“苏晚晚爱慕者众,不乏愿为她一掷千金的人。而她自身积蓄更是不菲,不差你这赎身的钱。”
陆斐奇怪:“那她为何不赎身从良?”
明炤漫不经心地答道:“她如今正当盛时,风光无限,岂不比做一个深宅里的妇人要自由?”
陆斐怔在了那里。
明炤见她似有所悟,心中警铃大作,忙补充道:“但她这时的自由却是拿不定的晚景换的,实如风中残烛,长久不得。”
陆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到,那些宅院里的夫人娘子嫌弃这行院里的女子卑贱放荡,偏偏这行院里的女子却也嫌宅院里的生活拘谨无趣,这般情状,岂不有趣?”
明炤看着她笑颜如花,默默无语。
心里默念道:有趣,很有趣,非常有趣……
明炤暗暗护送陆斐回府后,又折回了长青楼,换回自己的身份。
帮他作掩护的苏晚晚如是道:“你喜欢她。”
明炤一双桃花眼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吃醋了?”
苏晚晚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为何不试着娶她?你们到底是门当户对。而且我看她并非对你无意。她若是知晓你的身份,也许……”
“别说了。”明炤冷声打断苏晚晚的话。
在苏晚晚了然的目光下,明炤终是撑不住脸上的笑,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道:“她该有有更好的。”
更好的夫婿。
一个和她一样坦荡明朗的夫婿,一个和她知趣相投的夫婿,一个能给她带来荣耀而非羞辱的夫婿……
至少,这个夫婿不会是他这种一身伪装谎言,满心谋算机心的人。
明炤是如此想的,所以当陆斐隐含期盼地问他“你觉得我该挑个什么样的夫婿”时,他平静地回答“最少也该门当户对”。
看着那道黯然离去的身影,明炤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放松了袖中已是攥得的拳头。
祖父说:“明炤,那个人只能是你。”
顾盼娘问:“你可后悔?”
小姑姑问:“你可愿意?”
……
明炤幽幽想到:真是不甘啊!
在陆斐和高颂议婚的消息愈演愈烈时,明炤极力扮得无动于衷,暗中却派人去把高颂的底给翻了遍。
然后半是遗憾半是庆幸地发现高颂此人并未辱没陆斐。
高颂出身的广陵高氏和陆氏多有故交,算得上门第相当。高颂此人为高相高廷的嫡长孙,被许以极高的期望,而他也没辜负这种期望,自幼勤奋好学,才学过人,加冠之龄就登科作探花,被皇帝看重选作东宫舍人,前途一片大好。
高颂能做探花,容貌自也不差,可他却能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甚至去岁他娘要给他准备通房,都叫他给拒了。
明炤正暗中揣测他是否好男色,接着就看到了高颂搜集陆斐流传在外的字画的消息。
明炤怔然许久。
高颂就是明炤想过的那个“更好的”夫婿,但——
为何他心中那份不甘还是消不下去呢?
明炤想,大概是因为他心中存了妄想,妄想如果能给他机会,在给陆斐夫婿这个职务上,他一定不会做的比任何人包括高颂差。
如果,如果……
可想得心里发痛,也只能承认: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所以他只能选择默默守望和祝愿。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愿君余生,其啸也歌
这个时候的明炤全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成为摧毁这个简单明朗的他心爱的女孩的元凶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跟你们说个虐的:虽然前世明炤和陆斐结过婚,但陆斐从头到尾都不曾知道明炤是孙三郎,也不知道明炤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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