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和萧彻出京的日子是八月初四, 距离中秋还差一旬。
把时间定的这般急,皇帝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狠心, 有的便只会是萧彻。
令嘉倒是有些可惜, 不过想到她即使留京也只能皇宫里和一群心思莫测的皇室中人一块赏月, 那点可惜之情也就被抛到了脑后。
不过即使不计较错过的中秋,令嘉对萧彻依旧有着不浅的怨念。
他把离京的日子定得太赶, 以至于离京前几日令嘉都是连轴转的。
先要收拾离京的事。萧彻回京时只带了侍卫, 完全称得上是两手空空的来,于是便也可以两手空空的去。但令嘉没他那般潇洒,她是个长性的人,于是用惯的器具、厨子、使女什么的一点都不能落下,这落到安排上便是格外的琐碎。
再是安排被留京的人。令嘉嫁妆里在雍京有不少的铺子、庄子, 这里离京短期内是回不来, 于是安排一批可靠的人去监督便是必要的事。
令嘉在为这些杂事烦得头昏脑涨之余, 还要时不时抽出空去安慰她眼泪汪汪的侄女和絮絮叨叨的亲娘。
以至于离开京城后,她在离愁之余竟也有松一口气之感。
不过令嘉的日子也没松快多长时间。
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萧彻把形成安排得极尽, 日行夜息,赶路赶得半点不留空当。
可怜令嘉在马车里一坐七日, 身子骨都快坐僵了,这路程也才将将行到洛都。
然后在这第七日, 不出意外,令嘉生了病。
许是存了心要折腾人,这病发在了半夜三更。
面色青白,浑身冰冷。
这第一个发现的人自然是她的枕边人,
令嘉此时正做着梦,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地,一脚踩下去,雪能没过脚踝。而呼啸的北风还在不断地卷来鹅毛大雪,为这雪地增添厚度。
这梦有点眼熟啊!
令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
得了,比上次还糟糕,一身轻薄的夏季罗裙。
令嘉不禁哀叹一声,想她傅令嘉在现实里也称得上顶尊贵的人物了,怎地到了梦里总是这般寒酸,连件御寒的衣物都买不起。
她环顾四周,目之所见一片白雪,而眺目远望,却又见得风雪一片。
这样的困境着实让人寻不到希望,令嘉也没那兴致去寻找希望,索性蹲到了地上,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等待着这梦醒。
许是这梦察觉到了令嘉怠惰心思,忽地那看不见的远方有微弱的声响传来。
嗒!嗒!嗒!这是马踏白雪的声音。
令嘉听到这声音,脸色猛地一变,她站起身,焦急地用目光搜寻四周,试图寻出那声音从哪传来的。
然而,这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无处不在。
随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令嘉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白。
就在这时一道枣红的骏马跃入她的眼帘。骏马直直向她奔来,在她面前急刹而住。
令嘉默默地看着马上的少年。少年的容貌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越发清晰。
少年身上也只穿着竹青色的单薄衣袍,这给了令嘉莫大的欣慰——还好不只她一人挨冻。少年的五官生得极为深邃,但一双眸子生成了浅淡的琥珀色,清透明亮,如最上等的金珀。
只是当他看向令嘉时,这明亮的眼眸却是沾染了几多晦涩。
令嘉恍惚觉得不对——这一双眸子应当是含着笑,灿烂如日光的。
少年只看了令嘉一眼,便翻身下马,抱起令嘉,把她送到马鞍上。
令嘉想要挣扎,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子竟缩水成了小孩。
少年把缰绳递到令嘉手上,“你逃吧,我帮你断后。”
令嘉怔了怔。
他定定地看着令嘉,眸中似是淬着冷冽的冰棱,又似燃着熊熊的火焰,最后他垂眸,说道:“这次算我还四哥、五哥他们的债,以后我与傅家便只剩血仇。”
说罢,他拔剑在骏马的后臀刺了一下,“去。”
骏马嘶吼一声,应激前奔。
令嘉脸色大变,连忙抓紧了缰绳。
暗骂这少年一声,她才多大啊,哪来的单独驾马的力气。
骏马奔出近百步,令嘉终是稳住了身子,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只见那道笔直的竹青身影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
而随着这马越跑越远,耳边狂风呼啸之声却渐渐淡去。
令嘉心中生出一阵恍然。
梦,要醒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身边有一道声音在道:“派人去叫随行的大夫。”
音质有些低沉,听着很有威势,但在威势之外却又有股隐隐的焦急,令嘉觉得这声音有些熟,但又有些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身边的声音忽远忽近,而她的意识似醒非醒。
曾经做过病秧子的令嘉对这种感觉很熟悉。
不出意外,她又生病了。
“……王妃忽离京城,水土不习,又赶上舟车劳顿,阴阳有失,故发中寒之症……”
一阵静默后,令嘉感觉额上有手抚过,在她发寒的体肤送去热意。
“……是我疏忽了。”
奇怪的是,这句话分明说得极轻极低,如散在空中的一点柳絮,却恰恰飘入了令嘉的耳中。
再接着,就是一勺勺汤药被送到了嘴边。
这汤药的味道原本就很令人痛苦了,可恨的是这喂药人的技术差得惨不忍睹,时不时就漏了些许出来,顺着下颌滑到颈上,粘在衣服上分外黏腻。
令嘉想着,待她醒来,定要向这喂药的使女问上一番罪。
殊不知,那给她喂药的人也有差不多的想法。好端端的一勺药喂到她嘴边,不是转头,就是侧脸,嘴唇紧闭,就是不肯吃药,论起难伺候也是一等一的。
折腾了半晌,一碗汤药大半喂了床褥。
最终,那喂药的人似乎也认识到这么浪费下去不是事,于是停了手。
令嘉虽然病得迷糊了,却也还记得暗喜。
——总算不用喝那见鬼的汤药了。
可惜这喜就像气泡,冒上来没多久,就“啪啪啪”地破裂了。
下一刻,她的下颌被人捏住,两片薄唇抵在了她的唇上,紧咬的牙关勉强守上片刻便叫灵活的唇舌硬生生撬开,于是那苦口的汤药便顺利地被哺入其中,然后令嘉的嘴才重获自由。
一个“苦”字从她嘴里才吐出半个音节,又被卷土重来的人给重新堵上了——和还有新的汤药。
就这样一口一口的,那些汤药总算正经地喂到了令嘉肚里。喂得令嘉唇舌发麻,舌根发苦。
唯一令她欣慰的就是汤药喂完了,那人倒也还记得给她再喂上一颗蜜饯,当然这也是用嘴喂的。
——考虑到这颗蜜饯是为照顾令嘉那好酸的口味而特制出来的,这位喂药的人牺牲倒也不可谓不大,
令嘉很想告诉这人,蜜饯就不需用嘴喂了,她本人十分乐意张嘴去吃的,可惜一张嘴忙着去嚼那蜜饯,遂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令嘉喝的汤药里有安神的药物,所以她那点迷糊的意识也就有些坚持不住了。许是回光返照之意,昏睡前,令嘉福至心灵,迷糊的意识一下清醒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原来这给她喂药的人不是使女啊,难怪技术这么差。
第二个念头是:唉,既然不是使女,她也就寻不到名目报这喂药之仇了。
第三个念头是:哈,汤药再加上那蜜饯,有的他受了,也算报仇了。
三个念头过后,令嘉终于彻底昏迷,
——得亏那位被她从三更折腾到日起的人没听到她的心声,不然她能否像现在这般安睡也就说不好了。
令嘉再醒来时是被热醒的,醒后她发现她身上盖了三层的被子。默默擦了把额间的汗,这才注意到床边还坐着一个人。
他倚着床栏,头有些低垂,眼睛闭着,似在休憩。
初的一眼,令嘉差点想要叫人。幸好她脑子动得比嘴快快,在叫之前认出了这位头发披散的形容狼狈的家伙就是她的正牌夫君萧彻。
几乎就在令嘉目光放到萧彻身上的同时,那双凤目便已睁开。
他摸了摸令嘉颈部,松了口气,这才问令嘉:“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令嘉摇摇头。
萧彻又问:“阿齐是谁?”
令嘉诧异地反问:“阿齐?”
“我听你梦中唤了好几次这个名字。”
令嘉有一瞬的恍神,然后说道:“阿齐是我在福寿之前养过的一只狸奴,后来在一个雪天,因下仆不注意,跑了出去就再没找回来了。不知怎的,昨夜忽地梦见它消失在风雪里。许是那时念了几声吧。”
见她眉间稍蹙,眼中划过淡淡的憾色,萧彻默然,好一会之后,他才道:“福寿、阿齐……在你嘴里听到的狸奴的名字倒是比人的多许多。”
令嘉眼也不眨的说道:“我养的狸奴皆是身娇皮软,乖巧伶俐,自然是比人讨喜多了。”
萧彻见她理所当然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淡淡的郁气。
照顾了你一晚的可不是你样的身娇皮软、乖巧伶俐、讨人喜欢的狸奴。
燕王殿下好面子,虽是很有些不满,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令嘉一眼,然后起身去吩咐下人去煮药。
虽说醒来后的燕王妃已是面色红润、口齿伶俐、很能气人,但还是再灌碗药下去才妥当。
萧彻离去后,令嘉缓缓垂下眼。
阿齐……
许是她里北疆越来越近,总忍不住就会想起往事。
确实有过这么一只叫阿齐的猫。它有着雪白的皮毛,一棕一蓝的鸳鸯眼,长得比福寿美丽许多,性格也比福寿温顺许多。
只可惜这只猫却不是她的,而是另一个小娘子的。
“七姐姐,七姐姐,你快看看,这是我爹给我买的狸奴,长得漂亮吧!”
“白毛绿眸,这是大食那边的猫吧!叫什么名字?”
“它叫阿齐!”
“这名字……你哥没揍你?”
“嘻嘻!所以我这不是躲七姐姐你这来了嘛。”
……
“七姐姐,痛……我好痛……救救我……”
“……对不起。”
“喵……”
令嘉骗了萧彻。
阿齐最后并没有逃出她家,而是被毒死了。
作为仇恨的祭品。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晚了。
男二的第二次出场,距离他正式出场还有最多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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