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离开封地足有三季之久, 期间虽有书信、口信往来,但仍有诸多不便。他甫入王府大门, 代他主事的几位属下已是忙不迭地派人来请他。
萧彻沉吟一声, 见令嘉面上疲色不浅, 便和她说道:“我让安石先领你回定安殿,你先且住那。”
封地的王府建制远大于寸土寸金的雍京, 而皇帝对萧彻素来出手大方, 内中建筑足称宫殿。
不待令嘉回答,令奕惊奇道:“王府难道寻不出另一间合适的宫殿安置小妹,竟要委屈殿下分一半主殿出来?”
“确实没有。”萧彻看了令奕一眼,又对令嘉说道:“当年王府建造时,我只让人细修了门墙和主殿, 其他殿宇内里多为荒废, 不宜居住。”
萧彻话说得坦然无比, 但看着令嘉的目光却是隐有微光。
令嘉沉默了下,最后说道:“殿下不觉得不便即可。”
萧彻轻声说道:“我求之不得。”
令嘉低头, 看着鞋尖的两处翡翠璜扣,默默避开了萧彻温柔的目光, 还有……令奕痛心疾首的目光。
……
范阳的燕王府足有两千余亩,与行宫都相差无几了。而这份宽敞落于实处, 便是漫长累人的脚程,索性令嘉是尊贵的燕王妃,她不需要用脚来走,自大门处至萧彻所说的定安殿, 她是先坐的马车,再坐得软轿。
一路行来,令嘉看路上草木繁盛整齐,行道宽阔平坦,再见到位处中轴线上的定安殿亦是斗拱交错,气势庄严。
入了殿内,令嘉便安排安石去料理那些从雍京过来的人事物。
安石走后,令嘉又挥开了下人,令奕这才语气不善道:“住所的事,我在燕王定亲时就过来和长史提过的,这都半年多了,我就不信这些时间王府还修不出一个能住的殿宇?”
令嘉闻言诧异道:“听你这话,殿下方才说的话是真的?这王府其他殿宇还真的都是荒废的?”
她过来途中,途径几处建筑,从外表看皆是气势不凡,还当萧彻是随意寻个说辞敷衍她呢。
“半真半假吧!当年王府起建时,燕王挪了七八成的钱银去养甲兵,整个王府都只修了个表面,内里全然住不得人。燕王索性带着属下到兵营里蹭住,住了四五年,才肯出钱把定安殿补上。”令奕说起此事半是敬佩半是无语。
萧彻这等做派,也算是极不要脸的了。
从来只见官员贪污挪用公款的,还没见过亲王亲身下场把自己的开府的款项给贪墨了的。令奕尤记得当年这事还是王府内监安石给平的假账,那位奉皇帝之命来给萧彻督造王府的工部官员哭丧着脸拿着那假账会雍京交差——亏得最后竟也应付过去了。
令嘉闻言,却是说道:“王府私兵最多不过两万,这钱我记着在开府时就有给足的,而以殿下的身份定是无人敢贪墨的。如今却要挪用那么多在这上面……殿下养的是精兵?”
令奕为妹妹的敏锐叹了一生气,说道:“不是精兵,是死士。”
令嘉愕然。
令奕为她解答道:“每逢险战,就派数百亲兵赴阵,与敌军战之,不能取而有返还者,皆斩。接着又派数百人进之,直至取胜为止。这些兵士知欲存活,唯有死战,无论多难多险,皆能悍不畏死而战,正如吴子所言“必死则生”。这支私兵满额不过三千,但遇战皆胜,破军十万亦不在话下,建成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乐长史为之起名长胜军。”
令奕没有说的是,正亏了这支长胜军,燕王殿下才在北疆站稳了跟脚。
燕州于傅家是故地,可于萧彻却不是善地。
殷太.祖当年分封诸子时,曾有意为一子封于燕地,然最后无一人敢受,生怕哪日就“战死”于外了,太.祖只得打消此意。至今已过三朝,虽说朝廷声势远强于开国之时,但——当年因萧氏皇族私心出卖边防在先,又有英宗姗姗来迟在后,与之相较,傅家却是阖族为守城战死,傅家先死,再有城破,燕地人孰不感念。燕地的民心依旧在傅家身上,故而傅成章虽在雍京长大,但在成年后只凭傅姓,即能在北疆立足。
在这范阳,傅家威名在上,故旧在中,百姓在下,哪里有初来乍到的萧彻的立足之地。
就如同萧彻在范阳建府之时,地段最好,景致最佳的城东早为傅家大宅所据,王府不得已才建在了城北,这里原来可是鱼龙混杂的市井之地。
——也是阴差阳错,因为城北地价便宜,倒为萧彻省了好大一笔钱。
此情此景,萧彻的尴尬地位可想而知。
旁人感慨长胜军无论遇多少艰险都能克敌,实在厉害,却不知在一开始,能轮到燕王殿下去打的,也只有这些险仗苦仗。
但他却能凭借一个王府练出的一支私军,生生在战场上打出长胜的名号。再以此为基,以潜移默化的手段把燕州的实权夺回手中。
个中幽暗之处,令奕未与令嘉分说,但令嘉却已是会意,她问道:“长胜军的战力比之三捷军如何?”
三捷军是由傅家先祖所创,威慑天下的一支精兵。传承多代,便能令关外胡族闻风丧胆,为燕地的镇州之军。虽在令嘉祖父那代全军战亡,但在傅成章手上又重建起来,依靠旧名和同样的练兵之法,战力依旧能称北疆第一军。
令奕答道:“两军逢敌皆能克,至今无所一败,难以比较。但统领三捷军的三哥私底下曾和我说过,同以三千之数比之,三捷军必败。”
令嘉沉默了一会,说道:“领军之将以恩威并行,恩比于威。似他这般加威,能只赔上一个王府的银钱,都要夸他练兵有方的了。”
令奕也是叹道:“我少时读兵书,读到《尉缭子》的‘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只觉‘能杀泰半者’是天方之谈,见了燕王方知自己是坐井观天。”
令嘉却是面露恍惚,“四哥若在,应也能做到。”
令奕一怔,旋即面露黯然。
领军为战最讲的还是经验,再接着才轮到天赋,即使是萧彻这种被人众口一词地夸赞聪明的人物在独自领兵前也是在云州历练了两年。
从这来看,傅家子弟可以说是得天独厚,自幼就有经验丰富的长辈言传身教,年龄一到就能上战场,在长辈的看顾下见识各种战仗,等到长辈老去,新一代的领军子弟也就培养出来了。
傅家令字一辈最叫长辈看好的便是傅令启。
他排行第四,不居于长不说,上面有一个居长的二哥令安,又有一个已显锋芒的三哥令卓。但最后却是他最被看重,原因无他,只因他天赋实在出众,出众得能盖过诸多劣势。
当年萧彻在云州时,以千骑破十万之军,惊动廖弘亲自为他请功,进而触动皇帝点头允许他更换封地。而同样的功绩,傅令启在十六岁时就已做下。
那时,傅成章有意让他统领三捷军,只等他再磨练几年,立下更大的功绩,再入三捷军。
只可惜,宝剑出鞘,锋芒才露,竟招致灾祸,摧折于半。
在令启去后,傅成章又被调回雍京,而令卓和令奕能力皆是逊之,这才给了萧彻的威称北疆的机会。
令奕黯然叹道:“若是四哥在,你又何需嫁与燕王。”
令嘉与萧彻的这场婚姻既是傅家与萧彻的合作,也是傅家对萧彻的俯首。
令嘉闻言,却是不禁忆起离京前,和父亲最后一次会面。
在令嘉和萧彻婚事公布后,令嘉曾私下寻过父亲。
在那一次,令嘉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和萧彻的婚事于傅家究竟有何益处?
傅成章只答她:迫不得已。
令嘉冷笑:又是迫不得已!四哥、五哥死得不明不白,是迫不得已,小二郎投身皇城司是迫不得已,我的婚事也是迫不得已。所谓的迫不得已,说破了不过是一个取舍,爹若直说是为了傅家前程舍了我,我还觉得更值当些。
傅成章沉默不语。
最后,令嘉带着怒意拂袖而去,父女之间不欢而散。
之后,令嘉就再未在私底下理会过她爹,甚至带着微妙的恶意去着意招惹萧彻的不喜——虽然得出个“极则必反”的结果。
不过,在离京前,令嘉犹豫再三,终还是再去见了父亲。
这一次她没有再和他争执,而是问道,此去北疆,爹有什么事需托于她?
傅成章看着他这个貌似乖巧、实则桀骜的女儿好一会,最后只道:出嫁从夫,做好燕王妃即可。
言简意赅,与张氏絮絮叨叨的诸如“给你六哥看个满意的妻子,若是不行妾室也可”、“再派个太医给你大侄子和侄媳妇看看身体,看这么久都不见喜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再再去西山看看你大哥、四哥、五哥的坟茔,多给他们祭点东西”等等要求形成鲜明对比。
令嘉沉默地和她爹拜了别。
令嘉知道她爹很疼爱她,他对着兄长从来多是冷着一张脸,但对着她却都是慈爱的笑。他很少抱她,他从来只会在沐浴更衣后才敢抱她,唯恐从外面带来的血气会惊到她。傅家的孩子里,令嘉是唯一一个坐在她爹脖子上拿他当马骑过的人。再大些,张氏管教令嘉管教得严,但令嘉私底下多有违逆之举,傅成章都是一清二楚,但只要她不出格,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即使她真的惹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不需她开口,傅成章就暗自派人帮她收尾了。
在令嘉眼里,他可以说是极好的父亲了。
但正因为这份好,有些坏才显得那样的难以释怀。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还差一章,只剩两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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