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回到承和殿时, 面色平静如静水,叫人窥不出半点迹象。
可乐逸是谁?
此人生就一副七窍心肝外带一副唯恐天下太平的贱性。
眼睛贼溜溜地在萧彻上下扫了一圈, 张口就道:“被王妃赶出来了?”
萧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没做理会。
可乐逸也不需要他理会, 当即大笑三声,“当真是天理昭昭, 报应不爽啊!叫你把杂事都推给我, 现在热脸贴冷屁股了吧!哈哈哈哈……”
这些年他为了追求心上人,不知叫萧彻这黑心肝的家伙坑去做了多少苦力,然后又被他瞧了多少笑话,如今风水轮流转,好不容易转到他头上, 他不趁机多笑几声, 都是对不起自己。
萧彻冷眼看着乐逸大笑, 目光越来越冷,神色越来越静。直看得乐逸颈后毛发直竖。
想到往后还要在他手下讨日子, 乐逸终是干咳一声,勉强止住笑, 做出一副为君分忧的贴心姿势来,“王妃对你不挺上心的嘛, 一日三餐地惦记着你,顿顿不落地往这送膳食,生怕你又饿到自己。你这是哪里惹着她了?”
鉴于萧彻缺乏与人分享的缺点,乐逸至今依旧不知王妃送来的膳食里冷不丁地就藏了几盘口味极是清奇的菜色。而依照王妃当日当刻心情, 此类清奇菜色所占比例波动极大,从十之一二到过半不等。这种夫妻间的小情趣,萧彻自也不会与乐逸说。
故而至今,乐逸对王妃的印象与现实存在较大的差距。
不过,乐逸这问题倒真问到萧彻此时都快结成麻花的心肠上去了。
萧彻与令嘉成亲快有半年,成亲初时两人关系紧张中带些疏远,但到了现下,两人已算得上亲密——尤其是对萧彻来说,在他那堪称荒芜的个人世界里,令嘉甚至算得上是最亲密的那个人了——聊天、亲热都不过是日常罢了。
令嘉虽然性格顽劣爱捉弄人了点,但平日里恼是恼,喜归喜,半点情绪都不含糊,从不遮掩。即使是萧彻,若真哪里惹恼了她,她只会从其他地方找机会不打折扣地报复回来(具体可参考二人新婚之时),而不是暗自郁结或忍气吞声什么的。
但今日——
她若是不愿,一脚踹他下榻都不算稀奇。但若说她情愿……
萧彻忆起当时她眼睫上凝着的一颗水珠,心中忽地起了痛意,微小得跟虫蛀似的,但又偏偏无法忽视。
其实,人之七情,变化莫测,忽喜忽悲,也不过寻常事。但出于一种奇妙的直觉,萧彻还是无法把令嘉这次忽起的情绪忽略过去。
萧彻敛眉,沉默许久。
久得乐逸都快把这个话题抛到脑后时,他突然问道:“你与曹夫人在一起时,她可曾突然无缘由地伤心难过?”
他终还是忍不住问出。
闻言,乐逸挑了挑眉,用轻快的声音说道:“有啊!就在她想起她先夫时。”
“……乐存茂,我与王妃是结发夫妻。”萧彻口吻平平,但从他直呼乐逸的字可以窥出,他已是有些不悦了。
这点不悦可吓不到乐逸,他嬉皮笑脸道:“说不准王妃还有旧情人什么,这样一位国色美人,想也知道此前定是少不了鞍前马后的爱慕者,少男少女的,芳心暗动也是常理……”
萧彻面上如常,但周遭气压却是越来越低。
“……当然,王妃这等非凡人物自不会在常理当中,寻常男子哪里能入她眼。”忽然冒头的求生欲终于成功迫使乐逸转了口风,“不过嘛,王爷你也知道的,我这一辈子掏心掏肺地去对待的也就我娘和凤娘两个,这两人与王妃除了同为女子之外,余者皆是迥异,故而我之经验不足以为你之鉴。所以你问我,是真的问错人了。”
“……”萧彻揉了揉眉心,满心情绪复杂难言,什么时候他居然蠢到去做缘木求鱼这般愚不可及的事,更蠢的是这居然还要乐逸点破,他才意识到。
“不过,我倒知道王爷你该问谁。”乐逸摸了摸光滑的下颌,近乎明示道:“不知凤娘的船队几时归航呢?上面那位傅大郎和王妃可是嫡亲的姑侄啊!王爷该问他才是。”
萧彻瞥了这位属下一眼,“你倒是无孔不入。”
乐逸并未否认,“这都九月初了,津口近海冰期十月就开始了,凤娘他们若再不返航,就只能等明年了。如今时间尚有余裕,你何必急这两三个月呢?太过急躁露了行迹,叫耶律齐窥到端倪,反生祸事。”
萧彻挑了挑眉,道:“月前,你不是已经假我之名,令曹氏返航了嘛,如今又何须多说。”
说起这自作主张的僭越行为,乐逸并无惶恐,而是一副坦荡荡作死猪不怕开水烫之样,“我承认我是有私心,但多还是为殿下计。如今北狄王庭之内,祸引已起,若用内间之计,不出十年,你即处不败之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服北狄,何必非要选在现在,去准备这么一场险而又险的仗?”
萧彻凤目微挑,眸中并无不悦,面上甚至笑了笑,他用一种极为温和的口吻说道:“存茂,我等不了这么久的,而时局也未必会给我这些时间。”
乐逸看着萧彻那双冷静得不存半分情绪的凤目,与片刻前那位为情所困的年轻人判若两人,叹息一声道:“萧五,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以前你孤身一个,我也就不说什么,但现在你好歹娶妻成家了,像你这种活法,你和你身边的人都会很累的。”
萧彻目中有微澜掀起,但片刻后又归于平静,他道:“待我打下北狄,届时我才有资格选择活法的资格。此前一切不过是空中阁楼,梦幻泡影罢了。”
乐逸知萧彻意志坚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既然无用,索性就闭上嘴,不再劝了。
乐逸自问虽算不得毒士,但也真不是什么善人,方才那一顿劝已是出自他最后那点微末良心。至于结果如何,他并不强求。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从无例外。
晚膳时,萧彻再见令嘉时,她已是重新整理好情绪,恢复原来那种懒洋洋的姿态,半点看不出之前的难过或窘迫。
萧彻沉吟片刻,试探道:“令嘉,你之前……”
然后就叫一筷子菜给打断。
从来礼仪齐备的令嘉竟是越过半张食案,往萧彻的碗里夹了菜。
“殿下试试这清炒的冬瓜片。”
“你之……”
“殿下再试试这鲜蔬烩的虾仁。”
“你……”
“殿下再试试这道鲫鱼汤。”
如此再三,燕王殿下的嘴终于被菜色给堵满,不再问些让人听都不想听的话。
而令嘉终于也有闲暇好好品尝自己的晚膳。
只是,她才品尝不过片刻,低头之间碗里忽然多了一块笋片。
她抬头,萧彻正冲她微笑。
一顿膳食用下来,萧彻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何谓“礼尚往来”以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恨萧彻这人眼睛太尖,食案上十来道菜色,他总能精准地选中令嘉最想吃的那几道,以至于令嘉想拒绝也无从拒绝。
于是乎,报恩的泉涌得太厉害了,令嘉那娇小的胃有些撑着了,到了晚间,因着积食,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萧彻见状倒是有些懊恼,给她喂了碗消食的汤药后,便坐在她身侧,用手帮她揉肚子。
对于这位罪魁祸首的服务,令嘉倒是轻易地就笑纳了。
“你就是往日里吃得太少了,以至于这会才多吃这点,就吃撑了。”
“吃得少又怎么样,总归这些年,我又没被饿死。”
萧彻批评道:“但你太瘦了。”
瘦……
令嘉眼珠子往下转了转,默了默,她忽然拍开萧彻的手,鄙夷地抛给萧彻四个字“品味庸俗”,然后就背过身去不理人。
愣了好一会后,萧彻哭笑不得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你这般瘦,于身体总是无益的。”
背着他的令嘉发出一声轻嗤。
萧彻伸手轻推令嘉的肩膀,叫道:“王妃。”
令嘉不理。
“令嘉。”
还是不理。
“七娘。”
令嘉终于翻过身,语气不善道:“作什么?”
萧彻坐着,令嘉躺着,他自高处看她,看她顾盼间的活色生香。
他问:“你嫁给我可会觉得累?”
令嘉信口就答:“不会啊!”
“当真不会?”萧彻手指抚上令嘉的眉目,“先是遇上萧荧算计,接着是雍京地动,然后又匆匆离京,路上还生了场病,真的不累嘛?”
令嘉语调轻松道:“宁王的算计又算计不到我,而地动是天灾,我就是不嫁殿下,一样是要遇上的呀。赶路途中是有些累,但也还好了。”
萧彻看着令嘉的目光陡然间诡异起来。
这般体贴宽容,还是他那为娇气挑剔的王妃嘛?
令嘉似也知道萧彻在想什么,便与他解释道:“殿下,累不累什么的,都是比较出来的。两人疾走,旁人走了百步,我走了五十步,虽累但也不累。旁人一步不动,偏要我走二十步,不累也累。嫁与殿下,虽然事不少,但嫁与其他人,事只会更多。寻常人家同府居住,上有公婆姑舅,侧有伯叔妯娌,下有强奴悍仆,哪有殿下府上的日子轻省啊!”
萧彻凤目微挑,“上次问王妃选婿条件时,王妃可不曾这般夸过我。”
令嘉眨眨眼,道:“那会不是在雍京吗?情形自然与现下不同。”
萧彻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忽然找准了锚点,稳稳地定了下来。
他想,如今士气正佳,两人之间某些含糊处,他似乎也不需要那么急,缓一缓也是无妨。
“七娘,你其实就是喜欢能自己做主的,能偷懒的生活吧!”
能自己做主是前提,能偷懒是结果。
“谁不喜欢这种生活?”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
令嘉想了想,认真地许愿道:“我自小就一直想要得到一颗星辰。”
萧彻:“……”
沉默中,令嘉似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虽然萧彻钟情于令嘉,但他还是得承认,她那恶劣性情真不是一般的难消受。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些事要收尾,一时顾不上,现在好了。这章算是周日的,今天我可能再补一章,如果补不了,那大概会放明天双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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