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余后, 燕王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令嘉打量了这位客人近半刻钟后,方才迟疑着问道:“你是……大郎?”
明岹几乎都要凝噎了, “小姑姑, 我们前年才见过一次。”
令嘉无辜道:“可是你那时候没这么黑。”
明岹抹了把脸, 只觉人生多艰。
托祖宗的福,傅家人的皮囊都生得不错, 这不错间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尤其是郎君,自令嘉她爹起往下,都是清一色的广眉深目、高鼻薄唇、面如冠玉的长相,或可说天生一副小白脸——只除了明岹。
明岹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粗犷, 虎背熊腰, 自可称一句英武不凡, 但——这长相体态怎么看都和傅家人的小白脸不是一个画风的。全家人站在一起,明岹就像是抱错的那个, 显得十分违和。
亏得令嘉二哥二嫂感情还算可以,不至于生出莫须有的猜忌来, 但心中的疑惑总归是少不了的。
后来,多亏段家的姑祖母热泪盈眶地为大家解惑——其实, 明岹这副尊荣才是以前傅家郎君真正的画风,真正长歪了的应该是令嘉这位容貌肖母的爹才是,可惜除令嘉她爹之外的傅家郎君都死光了,而之后令嘉他爹又娶了张氏这么一位有着深厚的肤白貌美基因的世家贵女, 于是乎堂堂燕州傅家就这样在小白脸这个画风上一去不复返了。
明岹这副正统傅家的英武长相,魁梧身材,再配合一身沙场搏杀出来的气势,原就是让人退避三舍的好汉,再配上一身日光下晒出来的黑皮,那副尊荣就只剩凶神恶煞一词能形容的了,画在纸上,既可代虎狼止小儿夜啼,又可作门神驱邪挡煞。
——倘若姑祖母所言“傅家代代相传之相”不假,那先辈伯平公曾从事劫道一职还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小姑姑,我们嫡亲的姑侄,我才黑了一点点,你就认不出我,你不惭愧吗?”明岹抛却礼数,一屁股坐到令嘉一侧的圈椅上,也不等使女过来,就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咕噜”地一口饮下,与其外表如出一辙的豪爽利索。
“你看着都快和昆仑奴似的了,这黑的可不止一点点,再说,要不是嫡亲的姑侄,方才你乍一进来,我早把你当刺客,叫醉月把你打出去了。”令嘉毫不惭愧地说道。
“——诶!你右眼怎么回事?”
明岹肤色深,之前又离得远,如今近了些,令嘉方才发觉他右眼周围的肤色似乎要更深些——像是被打了一拳。
“之前我遇到一伙……”明岹放下茶杯,正要即兴编个故事,就被令嘉打断。
“是段英?”
“……”
于是,令嘉便肯定道:“是段英。”
她饶有兴致问:“这次又是什么缘故动的手?”
明岹板起那张黑脸,做“无可奉告”状。
令嘉不恼不怒道:“大郎,你知不知道,在有求于人的时候,身段是要放低一点的。”
明岹脸板不住了,“小姑姑,你怎么知道……”
“你昨日才从津口回来,今日就来见我。若不是过于尊崇我这位长辈以至于等不得片刻,那便是有事要寻我帮忙了。”
这话暗藏陷阱,明岹外粗里细,当即正色道:“小姑姑这就说错了,我这般急着来,主要还是因为尊崇小姑姑——”
在令嘉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明岹话音又是一转:“——当然,此外还是有一件小小的、小小的……”
“既然是小小的、小小的……”
“——但很重要的忙,要小姑姑你帮下。”
“若说二郎是没皮没脸,你啊,就是死皮赖脸。说吧,什么事?”
明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对于“死皮赖脸”的形容,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
“小姑姑,你下次去拜见曾姑祖母时,劝劝她下次见着英娘时少说一些‘子嗣’的事,英娘孺慕曾姑祖母,每每被她说过后回来都要难受好久。这事我不好出面说,但小姑姑你是长辈,又最得曾姑祖母偏爱,由你出面去劝,曾姑祖母一定……”
令嘉忽然打断明岹,说道:“大郎,我现在还没见过姑祖母。”
明岹面露讶然,“怎么会,小姑姑你来范阳都快一月了……”
往年每次令嘉回燕州,不出十日,就要去拜见这位长辈的。
令嘉问:“大郎,你觉得姑祖母见到现在的我会快活嘛?”
明岹不解:“为什么不?”
令嘉神色间显出了些许低落,“我现在是燕王妃,我的夫君是英宗的嫡孙。”
对于傅成章来说,英宗令他观感复杂的养父,可对于段老夫人来说,英宗称得上是灭族仇人,称之为血海深仇都不为过。
明岹依旧不解,“曾姑祖母就算是对萧氏心存怨怼,但怎么也不可能迁怒小姑姑你啊?”
令嘉摇头道:“不是姑祖母的问题,是我……”
语声戛然而止,隐去她心中的纠结。
明岹抓抓头,有些无奈道:“小姑姑,无论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总不可能一直不去见曾姑祖母吧!曾姑祖母已过古稀,如今能享的也就天伦之乐,小姑姑你忍心吗?”
令嘉咬着唇沉默了一会,问道:“爹定下我的婚事前,可曾和姑祖母通过气?”
“应该有吧。”
“应该?”
“在和燕王商议婚事的事时,祖父没用信件,而是派了管伯来传口讯,我记得中间管伯是拜见过曾姑祖母的。但他们说的是不是你的婚事,我就不清楚了。”
“管伯拜见后,姑祖母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明岹摊手,“不然我也不至于在你和燕王定亲的消息传来后,才知道原来这是祖父先前和燕王谈的事。小姑姑,看在我那会顶着被祖父打死的风险给你递这消息的份上,你就替我去劝劝曾姑祖母吧!”
令嘉凝眉沉思一会后,吐出一口气,说道:“知道了,这两日我就去见姑祖母。”
明岹闻言,又嘱咐道:“记得劝时一定要委婉,千万别显出我来!”
令嘉点点头,然后又道:“曾姑祖母那边好说,她说归说,但还是爱护你和英娘,但爹那边,大郎你想好怎么应付了嘛?”
说起这个,明岹起身,烦躁地踱了数步,然后才停在令嘉面前,说道:“不过是子嗣罢了,我与英娘还年轻,祖父何至于那么急?再说,就算我与英娘真的无嗣,不还有二郎、三郎、四郎嘛?”
令嘉说道:“爹他要的,不是你的子嗣,而是你的态度。大郎,你还记得你当初要娶段英时,爹说段英‘其勇不逊,其志不让,何以为妇’时,你是怎么和爹说的嘛?”
明岹下颌收紧。
令嘉却不放过他:“你说你自能让她收起金戈,解下鞍鞯,心甘情愿为傅家妇,执掌家务,绵延子嗣。如今三年过去了,子嗣不见踪影,家务全由三嫂代理。大郎,你觉得你不该给爹一个答复嘛?”
一阵沉默后,明岹忽然跪在了令嘉面前,八尺高的身躯打了折扣,依旧显得昂藏英伟——倘若忽略他现在的行为。
明岹扯着令嘉裙角哀求道:“小姑姑,你帮帮我吧!祖父那边,也就你能帮我了。”
“爹他有多固执,你会不知道?我哪有能耐帮你。”令嘉欲扯回裙角。
明岹不肯放手,继续哀求:“小姑姑你都不帮我,我和英娘就真的完了。”
“完了就完了,撑死也就和离而已,天底下姻缘不圆满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扯过去。
“小姑姑,别那么狠心啊!看在我从小到大替你打过的架,挨过的揍,背过的黑锅份上,帮我一次。”扯回来。
“同样的话,三年前你就说过一次了。”再扯过去。
“那就再帮我一次。”再扯回来。
……
“傅明岹,你要不要脸啊?”扯了半天,令嘉终是累了,收回手。
“小姑姑你不都说了我死皮赖脸了嘛!”明岹诚恳回答。
令嘉看着他那张原本凶神恶煞,现在却可怜兮兮的大黑脸好一会,还是软了心,问:“你现在和段英到底是什么情形?”
明岹斩钉截铁道:“很好。”
令嘉眯眼,“想我帮你就说实话!”
明岹垂下头,丧气道:“和以前一样好。”
“……三年啊!你们成亲的这三年都是做什么去了?”
“全都和以前一样啊!”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绝望。不过绝望之余,他依旧不肯死心,“小姑姑,现在紧要的不是我和英娘,是祖父啊!”
令嘉无奈道:“纵使我帮你说情,但爹最多也就再宽限你点时间,在这时限里,你要再没法让段英归心,他肯定不会再纵容你胡闹的。”
明岹态度十分坚决:“能多一日是一日,反正我是认定了英娘的。”
可问题是,段英不认你啊!”
令嘉心中暗道,可还是松了口,“爹那边我可以试着帮你说情,但能帮到多少,我就不能保证了。”
明岹大喜,“只要小姑姑你肯写就好。”
他是个精明的人,他心中清楚,因着燕王的事,祖父对小姑姑心存歉疚,这个时节,只要小姑姑肯出面,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祖父定是会退步的。
想到这,明岹终于松下气,站起身——
“撕拉!”
那块在两人手里抓来扯去好半天都没事的坚韧裙角终于撑不住了。
……
明岹讪讪地将那块翠绿绣花的裙角放到令嘉垂地裙摆上,然后窥着令嘉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小姑姑,你别生气,我回头就让人送一批布料过来,让人给重做七八身裙子出来。”
对此,令嘉心平气和地答道:“滚。”
作为一个有求于人的乖侄子,明岹识相地滚了。
他滚后,令嘉招来醉月,让她给她重新拿身裙子过来。
醉月看着被撕裂的裙角,颇有些哭笑不得,“大郎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令嘉哼声道:“不然,怎么是他和二郎去做同胞兄弟呢!”
虽说令嘉是他的长辈,但年龄可是比他还要小的,但他说跪就跪,说求就求,可见其节操也就那样。
不过节操虽差,但其情可悯。
令嘉叹了口气,道:“醉月,帮我备好纸磨,我要写信。”
“不是才给夫人寄过信嘛?”
“是给我爹的信。”
令嘉看出醉月面上的讶然,心中忽地涩了一下。
抵达燕州后,令嘉就开始往京中送书信,京中亲人一个不落——只除了她爹。
倒不是她故意为之,而是离京前的争执尚且历历在目,面对着空白的宣纸,她着实寻不出半点下笔的话头,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往以后切推了。
如今虽是应了明岹的请求,但令嘉依旧不知要写什么。
说明岹情深意切,叫她爹心软一下,顺便手软一下?
——她爹那心跟铁打似的,不大可能软下来。
说段英现虽一般,但未来可期,叫她爹耐心一点?
——整个傅家都是她爹的人,就明岹这两人的婚姻情况,她爹比她清楚多了,他既然开始动作,显然已是有了判断。
说虽然段英那边毫无回应,但既然明岹是铁了心地非段英不可,那干脆就随了他的意,让他这么磨下去?
——她爹估计会直接派人过来打死明岹这个不负责任的继承人。
……
沉思半个时辰,落在笔下却只得一句:四哥覆辙,何苦让大郎重蹈?
看着这句话,令嘉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
其实,明岹这事与四哥那事大有不同之处,但她还是选择了这么写。
——这也是她的天赋,无论是对上谁,只要她愿意,她总能轻易寻出最能刺伤这人心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好遥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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