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辰光, 屋外风雨飒飒,带着秋末的肃冷, 洗去落叶无数。屋内, 令嘉挂在萧彻背后, 自告奋勇地要给他擦拭着未干的长发,气氛还算温馨。
——假使无视好些殒命在她手下的无辜散发。
萧彻仗着自己头发余量尚足, 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去了。
令嘉摸着这一头浓密的头发, 忽地灵机一动。
她问道:“殿下,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点穴手法都是在哪学的?我好歹也正经学过医的,竟也没听说过。”
看着像是严肃的问话,但却难掩跃跃欲试。
索性萧彻对她在这事上的大胆早就见怪不怪,眉也不动地答:“以前翻过的一些道家典籍里有附录的房中秘技, 我看过几眼。”
于天资聪颖的燕王殿下而言, 几眼已是足矣。
令嘉眼珠子转了转, 心生猎奇,正想说什么。
萧彻却似背后长了眼珠, 不等她开口,就道:“那些书多在京中, 想看是看不到了。你若想学,我教你就是了。你身体底子差, 易沾寒气,借这个来调养阴阳倒也适宜。”
“……”令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殿下,我不需要这种旁门左道。”
萧彻从善如流, “那你就乖乖吃药或者练武来调养吧。”
“……”两者都不喜欢的令嘉权衡了片刻,又问:“这种法子真的有用嘛?”
反正作为夫妻,他们都是要睡的,白睡白不睡,睡了也白睡,既如此,若真有些附加价值,她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房中术名声不好,多是因为有不肖的道门子弟为阿权贵,将其用作帷幄助乐之道。但其起初却是一种另辟蹊径的养气之法,确有其独到之处。只要适度而不沉迷,于你身体多有好处。”萧彻的态度不可谓不正经。
令嘉狐疑地看了他后脑勺几眼,有心应下,但思及方才那种要命的感觉,却还心有余悸,便含糊道:“我觉得我身体还好啦,多注意一些就是了,还用不着这些法子。”
在令嘉的视线之外,萧彻凤目中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不过也没有强求。
调养身体的法子多的是,也不只这一种,了不起让服侍的人多看着她一点就是,而且,他真不觉得这位于娇气的王妃能抵抗住这种捷径的诱惑。
“不过,殿下,你既然通晓这房中术,洞房那次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啊?”
“……知与行合,也是需要时间到,况且——”萧彻扬着声问:“ 你真的觉得那次是我的问题?”
她居然还好意思问,姿势是她挑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哪有他这位被暗算得动弹不得的倒霉鬼半点发言的余地。
“我也是被图册给误导了,那姿势看着挺简单的,哪里知道会这么痛。”令嘉讪讪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萧彻叹气,也不只是为半瓶水晃荡的令嘉,还是为当时受罪的自己。他这一生何曾被人逼到那等窘迫无助的境地,可恨的是这人居然还是他自己选的王妃,打不得骂不得,生生将这口恶气给吞了下去,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就偏偏就对她动了心思。
想到这,萧彻忽地轻笑了一声。
令嘉问他笑什么。
“只是忽然觉得,人似乎都有几分贱性。”
令嘉感慨道:“殿下与二郎所见略同啊!”
萧彻笑了笑。
令嘉倒是有些被勾起了新婚那阵的回忆。
“殿下当初为什么会娶我?”她问。
“你不是猜到和傅公有关了嘛。”
“我原以为是如此。但姑祖母和我说,我爹去年年中和殿下提过的婚事,但殿下一直没应。怎么后来又应了?”
“我去岁在战场上受过一次箭伤,有些危险。父皇和母后再容忍不得我无嗣,就把我骗回京中,轮番催我成婚。我想回藩地,他们也不肯放人,不得已我才动了成婚的念头,然后选了你。”
萧彻很诚实地交待了始末,太诚实的结果就是他的头发被揪断了好一些。
罪魁祸首凉飕飕道:“娶我于殿下还真是勉为其难啊!”
萧彻够聪明,对令嘉也足够了解,心知这话若止于此,怕是要惹小心眼的王妃不快了,当即又添道:“但我选你,却不只是因为傅公。在春日宴前,我遇到过你一次。”
“然后见色起意?”语声依旧冒着凉气。
萧彻微妙地沉默了下。
“怎么,我的姿色不足以让你见色起意?”凉气开始转作杀气了。
令嘉恶狠狠地看着萧彻的头顶,他要敢来句让她不痛快的话,她就敢把他头发拔光。
——她自然是知晓那会萧彻没这意思,但萧彻那种冷静的语气着实让她不快。
萧彻挣扎许久,终还是选择了说实话:“七娘,那次相遇,我并未看清你的脸,想要见色起意,着实有些难度。”
“……”令嘉不甘心地问:“那你那时为什么就定了我?”
“今年二月初,你在慈恩寺长生塔中避雨时,我就在旁侧的厢房里。”
时间、地点、人物有了,连天气特征都有了,令嘉的记忆一下被唤醒过来,脸色忽然就古怪起来。
因为萧彻说的人物正好少了一个。
——那个人就是陆萋,一位差点就与令嘉定下婚契的少年。
那日,神一法师圆寂未久,令嘉受他医治教导关怀多年,心中感念,便以弟子礼在慈恩寺居丧一月。
期间,陆锦惩罚期满,被陆家从慧若庵里接出来。因慧若庵与慈恩寺不远,陆夫人便带着女儿来拜拜佛,顺带醒醒脑,以后蠢事少干点,陆萋与陆斐姐弟同行。
好巧不巧,两边就撞上了。
陆家的尴尬自不必说,令嘉受不住那气氛,便随意寻个借口避了出去。路上不巧遇雨,便就近去了长生塔避雨。
不想,过了一阵,陆萋却是冒雨寻了过来。
陆萋其人,虽与陆斐同胞而出,但性子却与清高狷介的陆斐截然相反,沉稳踏实,风骨暗藏,这样的性格在陆斐这么个性格十足、才华横溢的胞姐的对比下,不免有些中庸,可在长辈眼里,却是个更能倚重的孩子,再有陆氏清净的门风在前,真乃一等一的郎婿人选,挑剔如张氏,对上他都是不住地点头。
而在那么多的夫婿人选里,令嘉确实是最喜欢陆萋的。陆萋眼睛生得好,清净明澈,每每看向令嘉时,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让人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重视,从心底生出一种熨帖之感(与某人恰好相反)。
长生塔下,这双清澈的明眸再次看向她时,却是带上了决然的意味。
“我若再次到府上提亲,你可会同意?”
“没必要,我娘不会同意的。”
“我不问张夫人,只问你。”
“还是没必要,我不会为你违逆娘的意愿。”
“那若我能征得张夫人应允,那你可会同意?”
“不会。”
“……为什么?”
“太麻烦了,我讨厌麻烦。”
那双明眸彻底黯下。
原来两人的姻缘是两家亲眷都乐见其成的,但陆锦横生枝节之后,两家便添了许多隔阂,这些隔阂并非不能克服,但于令嘉来说已然是麻烦,而她并不愿意为陆萋去克服这些麻烦。
婚姻之事,原就够麻烦的了,令嘉绝不愿再给这道难题增添难度,虽然她确实挺喜欢陆萋的。
明炤曾讥嘲她,才遇到这么点麻烦就退缩了,这样的喜欢哪里有资格叫喜欢。
令嘉反驳,那你说什么样的喜欢才有资格叫喜欢。
明炤默然不答。
如今想来,令嘉却是另有明悟。
明炤其实没说错,她那时的喜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欣赏,像是欣赏一朵花盛开的美丽,欣赏一只鸟动听的歌喉,但花谢了,鸟飞了,她惋惜片刻,也就抛到了脑后。
那真正的喜欢是什么呢?
令嘉看着身前这个为了方便她着手而刻意压低的身影,回想起自己之前做出的承诺,露出奇异的神色。
或许,不久之后,她就会知道。
亦或许,她会一直一直懵懂下去。
“殿下都听到了?”
“我耳力素来好。”
“旁人听到这事,多是觉得我太过无情,殿下倒是奇怪,反倒因此动了求娶之念。”
“彼时,你所说的,正中我心中所思,便觉得你适合了。”
令嘉半点不觉荣幸,反挑了挑眉,“彼时?”
萧彻极为识时务地认栽,“今时不同往日。”
令嘉轻嗤一声,说道:“殿下一开始图我省心,求娶了我。中途变卦,又开始嫌我无情。这是与不是,全由殿下的意思来,我竟是半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萧彻语气淡淡道:“若真是全由我的意思来,我现在也不至于要装作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了。”
令嘉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偷偷地、偷偷地给萧彻编发。
令嘉的表妹哥舒雪有着一半的狄族血脉,偶尔会做编发打扮。令嘉和她一起,曾学过一手。如今摸着萧彻乌黑浓密的长发,莫名的就开始手痒了
于是乎,心动不如行动。
她一面拿话引开萧彻的心神,一面偷偷在后面动作。
可惜,以萧彻的警觉心哪会这么简单被糊弄过去。
虽然被揭穿了,令嘉还是振振有词,“在燕州,男人编发的也是有的,也不难看啊。”
萧彻语气尚算淡定,“七娘,你是不是觉着我不知道那些狄女的发式是什么样的?”
令嘉耍赖道:“谁叫我只会这个,反正屋里只我们两个,你让我试试有什么干系嘛?”
她从后面环住萧彻的脖子,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到他背上,威胁道:“你要不让我试试,我就不起来。”
然后又软下声道:“以前四娘在旁边时,我都可以拿她的头发来玩,我好想念她啊!”
就这么点事,连故作可怜都用上了。
“……编好后,马上解了。”萧彻被她磨得是半点脾气都没了。
索性厢房里没其他人在,只要他不吃饱了撑着自己去照镜子给自己添堵,这事也没那么丢人。
也不知,长生塔那日的萧彻若知往后一日,他会被那道声音的主人折腾到这个份上,还会不会动那求娶之念。
萧彻自幼五感出众,而练武之后,越发如此,以至于他常在无意间,便窥到他人的秘事。
这并非好事,尤其是在宫中。
因此,萧彻自懂事起,便一直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屏蔽掉这些无意捕捉到的声音片段。而待他长大之后,他已经能完美地做到身处嘈杂,心如静湖。
长生塔那日着实是个意外。
慈恩寺的长生塔是德宗为其父母,也就是大殷的开国帝后祈福而建,而主建的人正是许晦。这位玄门鬼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将塔内的梯道建得九曲十八弯,从一层爬到九层,累人就不说了,还让人头晕眼花,以至于慈恩寺的香客多是在外面看这漂亮宏伟的建筑一眼就止步了。
这一点倒是正合了萧彻的意,他那会被帝后的说客烦得不行,就找了个替先辈祈福的理由住进了长生塔,名正言顺地躲人。
那日,他正处理着一些事务时,一道声音变十分突兀地闯进他耳里,搅了他的清净。
那道声音清越璆然,如环佩击玉,又如流水击石,令人闻之神清。
许是因此,萧彻虽是叫这声音搅到了,却没有多少恼意,也没有叫侍卫去驱离她们。
不过声音太好听也不是好事,萧彻处理事务时,心神总忍不住被这声音牵去一二,好在即使只剩□□,他也能理事。
也正因为这散去的一二心神,萧彻从她和使女的对话中得知她的身份。
傅家七娘子,傅成章的掌上明珠。
还真是巧,萧彻有些诧异。
再就是,陆萋出现了。
……
萧彻被迫听完一场八卦后,看着自己许久未动的笔墨,有些好笑。
从来都是“郎君多薄幸,妾身空痴情”,不想竟叫他见到一处颠倒了性别的。
听着那悦耳却又冷情的声音,萧彻突发奇想。
若是娶了这么一个冷情的小娘子,让她明白他的态度,那她应是不会去搅扰他的生活的。如此,正好能应付帝后的要求,让他顺利自京中脱身。更难得的是,她又正好是傅成章的女儿……
这一奇想在脑中过了几轮,越想似乎越有可行性,萧彻素有决断,雨还没停,在这等人生大事上,他就做好了决定。
既然是未来的王妃,那就不妨提前给她点优待。
萧彻叫人去给她送了把伞。
那伞上有燕王府的标记,这位傅小娘子应当能领会过来。
萧彻面部棱角分明,即使是编了女发,依旧一眼能看出是男子。但见惯了他正儿八经地束发戴冠的模样,换了这种异族的编发,配着他俊美的五官,竟是别有一种潇洒自如的异域风情。
令嘉十分满意,便趁着萧彻还没发话,抓紧了时间欣赏记忆——事后偷偷画一画。
“伞呢?”萧彻发话了,但却没催她解开编发。
“什么伞?”令嘉不解,“你来时没用伞啊!”
“长生塔那里,我派人给你送过一把伞,你没收到?”
令嘉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人来送过,不过——”
她摊开手,“那日差不多有十多个人给我的使女送过伞,我都交给使女处理了,没有留意过。”
雍京第一美人的魅力可不是虚的。
萧彻忽地笑了笑,暗道难怪。
难怪,春日宴上,她借机给了他一巴掌。
难怪,婚后,她闹得这么厉害。
在不知情的前提之下,他的示好确实带了些以势压人的意思,令嘉这副脾气,能心平气和地乖乖过日子才怪了。
不过,也算阴差阳错。
她先是用悦耳的声音让他的耳记下了这人,然后又用嚣张的姿态让他的心记下了人。
自此,再也不忘。
不过——
“七娘,你是不是想把解发的事给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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