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你这些时日不都住后院的嘛,怎么又住回承和殿了?”
萧彻默默批复着手头的公文。
“莫不是被王妃赶出来的?”
萧彻继续批复。
“是哪里惹王妃不开心了?”
“啪!”
萧彻手中那支善琏红木湖笔被折断了。
多舌、多事又多胆的乐逸终于闭嘴了。
燕王殿下素来自持冷静, 喜怒皆隐于色。如今却在行迹上露了影, 可见真是不悦到极点了。
虽然乐逸闭嘴了, 可萧彻却是恢复之前的平静状态了——或者说,自昨日起, 他根本就没平静过。
先是自孙氏和叶兰芝二人口中所获晓的往年的丑事, 纵使他早先做过无数次设想,但真正知晓时,仍是不可自抑地感到讽刺。不过他不是自怨自怜的性子,也早过了多愁善感的年纪,那些丑事至多不过让他消沉片刻罢了。
可亏就亏在, 安石自作主张地为他寻来了令嘉, 而令嘉……
她的脾气实在太霸道了些!竟是半点轻忽怠慢都受不得。
萧彻昨日追回定安殿, 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紧闭的大门,以及醉月同情的目光和吞吞吐吐的话语。
“殿下, 王妃的意思是……让你回别处住。”
“这是我的主殿。”虽然鹊巢被鸠占了,然后又被霸道的鸠给赶出来, 但萧彻还算平静。
谁知,闻言后, 醉月目中的同情之色愈浓。
“王妃说了,若殿下坚持要住定安殿,那王妃就回傅家住。”
范阳城内正有一个燕州傅家。
萧彻:“……”
摊上这么个火上浇油,雪中送霜的妻子, 即使是萧彻这么好或者能忍的脾气,也不禁怫然。
不过怫然完,他还是要搬回前院的承和殿。
——托他当年的决定,现在整个王府后院,能住人的统共也只有一座定安殿,和一些下人的院落。
遭此待遇,萧彻把账悉数算到了罪魁祸首的安石头上。倒霉的安石才从那古怪的“酒劲”中缓过来,就被萧彻下令押下去杖责二十——还真给他又加了十杖。
掌罚的人正是他昨日的难弟钟榆。
钟榆倒还惦念着昨日一番共患难的情谊,同情地提醒说:“内监,殿下说了,‘不许留情’,你可做好心理准备。”
安石看了那长比人高,宽比人腰的木杖,很是愁苦地叹了声,说道:“殿下还真高看我这老奴了。”
钟榆干笑不语。
都是在萧彻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谁还不知道谁啊!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仆面不改色地将一个刺客一掌拍死的。
不过当年威风四面的安内监似是真的惧了这顿杖责,却是一会问问钟榆家中老母可好,一会哀叹萧彻感慨王妃脾气糟糕,东拉西扯,磨磨蹭蹭地,半点没有要趴下来受罚的意思。
慑于安石往日威风,钟榆一开始还由着他,但在被安石浪费了近一刻钟后,他忽地警惕起来,小声催促道:“内监你就莫要拖延了,若真得拖得久了,惹了殿下问询,我怕是就要趴在那和你一起受罚了。殿下令人备下的药有限,可没有我的份。”
安石却是笑笑道:“钟统领放心,那些药,我是用不上的,大可全留给你。”
钟榆迷惑不解。
谁知就在此时,一位黄裙使女闯了进来,她看到站在钟榆旁边完好无损的安石,松了口气,上前朝钟榆行了一礼,道:“钟统领,奴婢是受王妃的命来给内监送东西的。”
钟榆是认得这个使女的,是王妃身边贴身使女醉月。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的预感就被证实了。
“内监,王妃说她昨日误会了内监的好意,误伤了内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特意备了礼向内监赔罪。可惜昨日王妃感了风寒(赶人的借口),不便动身,所以才让奴婢来送礼顺便传讯。”
醉月含笑道:“她说‘内监忠心体贴,心思周密,真不愧是先帝留给殿下的老人’。”
钟榆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
王妃夸得这么厉害,殿下这顿罚还罚得下去嘛?
醉月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却给安石留了个赔礼的木盒,又给钟榆留了个烫手山芋。
她一走,钟榆总算合上了自己的下巴,苦着脸派人去向萧彻传达醉月方才说的话。
原本该是他去传话的,不过钟统领充分吸取上次被罚跪的倒霉经验,对所有欲王妃相关的事都敬而远之。
钟榆深感不解:“内监,怎么知道王妃会派人来保你?她昨日不还在恼怒你嘛?”
还连累得他做了回池鱼。
安石笑眯眯道:“王妃是个聪明人,所以她再恼怒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什么机会?”
“改变殿下想法的机会。”
钟榆全然不解:“可就算殿下改了罚你的想法,这与王妃有什么益处?况且殿下惯是令出无改,也未必会顾忌王妃的话。而且两人正吵着架呢?如果就这么服软,殿下难道就不要面子的嘛?”
安石宽和地笑了笑:“钟统领,有些事,你这种没成过亲的人是不懂的。”
钟榆砸吧砸吧嘴,还是没忍住问:“内监,某记得你没对食啊。”
同是单身狗,何必自相残杀呢!
安石叹了口气,道:“钟统领,‘你天生不解风情’这件事我原是不想说。”
钟榆只觉自己被一箭穿心,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盏茶功夫后,去向萧彻传话的人回来了,同时带来萧彻新的命令。
安石不用罚了。
不解风情的钟榆这会不仅是心,脸也开始疼了。
安石问那人:“你传过话后,殿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人犹豫了下,说道:“属下离去时,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安石抚掌而笑:“善矣!”
然后飘然而去。
留下钟榆和他的属下面面相觑,两脸懵逼。
这时,钟榆另一名下属如梦初醒般惊声道:“内监忘拿东西了。”
那东西正是装着赔礼的木盒。方才安石将这盒子随手交于他拿着,此时走得潇洒,却是忘带了。
钟榆面色古怪地看了那木盒半晌,伸手直接将它打开。
王妃的赔礼只得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用张牙舞爪,几乎都要破纸而出的狂草写着——
你给我记着!
钟榆合上盒子,肃然起敬:“内监真高人也。”
若非高人,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和本是将殿下和王妃都给得罪成这样。
“我方才还以为你不会给王妃这个面子。”
“吵闹再厉害,也不过是一时的,到底是夫妻,总有和好之时。若是如今拂了她的脸面,届时反叫她多了个发作的理由。”
“殿下远谋,果非常人。”乐逸赞后又道:“若是脸色能好看点,那就更好了。”
萧彻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脸色不见好转,反愈见沉暗。
他再是善忍,也到底有个极限。这一阵他心烦意乱得厉害,连行止都有些失准了,哪还顾得上脸色。
他闭上眼。
这大约就是安石想要的。
他忧虑他再次为前事所乱,以至于做出什么不当之举,便索性将令嘉送到他眼前以牵扯他的心神。谁知,令嘉在不知安石用意的情况下,大闹了一场,歪打正着地遂了安石的意。
他恼怒于安石对令嘉的利用,想着罚他一顿,结果什么都不知的人又莫名其妙地跑出来阻他。偏他还要维护她身作王妃的威信,竟能遂了她的意思。
这种恼极怒极,偏又无处着手的滋味,当真是绝了。
萧彻闭目一阵,长出一口气,再睁眼,目中已是恢复了清明。
眼见萧彻终于恢复了些理智,乐逸胆肥了些,问道:“殿下,你说的和好之时却是何时?”
“你问这个做甚?”
乐逸期期艾艾道:“这些日子事情也少,殿下所幸允我几天假去陪陪凤娘母子如何,这都快两个多月没见了。”
这事少还是托萧彻的福,这位近日里连遭刺激的燕王殿下,少了美人乡的诱惑,化悲郁为动力,愈发勤于公务。倒叫他往日的助手寻到歇懒的机会。
“……你倒是不忌讳。”半点都不怕刺激到如今形单影只的某人,
乐逸朗然笑道:“这不是看殿下尚存把握嘛。”
萧彻摇摇头,抽了叠文书出来,扔给乐逸,“我允你这次假,但假后你需与和万俟归一并往灵州去一趟。”
乐逸接住文书,翻开一看,脸色急变,郑重问:“此事有几分真假?耶律昌诡计多端,就怕是出反间戏。”
“是真是假都无妨,值得你走这一番。”
乐逸恍然大悟,旋即道:“耶律氏待万俟部寡恩,万俟成智略远逊其父,其子万俟全暗恨耶律昌久矣,在旁多有怂恿,万俟成必有所动,纵使如今慑于王廷威势,伏为牛马,但殿下之谋若成,假必成真。”
萧彻为他补充道:“纵我势败,将此事传予耶律旷,耶律昌必危。”
“……殿下,事关重大,你好歹顾忌一下言谶啊!”
萧彻淡淡一笑,似是不以为意。
乐逸暗暗翻了翻白眼。
萧彻这边可以冷静下来,令嘉那边却是始终不曾平静过。
定安殿中,有琴声续续而作,如有一人缓缓而述。渐而,捻挑愈频,摇指急颤,乌云催城,雷声轰鸣。倏而,一声悲极哀极的清徵之音划过,天空乍破,暴雨倾盆,风雨飘摇中,短兵交接,烈马嘶吼,铿锵做声……
醉月守在帘外,一脸木然。
恰在此时,奉命为令嘉去做点心,或者说被支使出去的丹姑行到了她面前。
“王妃还在弹?”
这话看着是问醉月,实则不过自语。
但醉月还是狠狠点了点头,仿佛是要宣泄某些情绪似的。
令嘉的琴艺是由张氏娘家的一位叔母教的,那位可是天下数得着的琴道大家。虽然这份优越的师资被她的懒惰拖了些后腿,但也算拿得出手,前提是不跟陆斐那种天赋异禀,自身也是努力过人的家伙比。
琴声既是能拿出手,说明至少令嘉已能做到融情于音。而偏偏她此刻弹奏的是《广陵止息》,讲述的是聂政刺韩王而身死之典故,是以激昂、悲慨著称的名曲。醉月是习武之人,心垒之间自有热血,听着这等琴声,只觉郁愤横生,恨不得拔剑效死。
但——鸡血打太久,是会透支的。在听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同一首曲子后,醉月已是彻底麻木了。
好不容易,一曲奏毕。
在醉月祈求的目光下,丹姑赶紧掀帘入内,生怕晚了一步,又叫令嘉奏起下一曲。
“《广陵止息》一首悲曲叫王妃你奏得如此杀气腾腾,若是周老夫人还在,怕都得被你给再气死一回。”
周老夫人正是当年传授令嘉琴艺的那位张家长辈。
令嘉自琴弦上收回手,打开案侧冒着袅袅白烟的香炉,拿香匙往里面添了几味新的香料,带着几分索然道:“丹姑何必处处往坏处想呢,说不得,外叔祖母能先被我气活呢!丹姑,玉叶羹呢?”
“王妃,你下次支开老奴时,就不能换个借口嘛?”丹姑无奈道:“老奴若真去做那玉叶羹,怕是整个殿的人都要叫王妃给吵翻了。”玉叶羹最是需要小火慢炖,寻常做起来,费上两三个时辰都是有的。
“我的琴艺哪有这么差!”
“琴为心声,王妃心中不清净,琴声自也是扰人心乱。”
令嘉抿着唇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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