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了三日琴, 都不曾心静下来,也是多年未见王妃如此了?”
“……丹姑, 为什么我觉着你仿佛乐见我如此模样?”
“老奴是想起了王妃小时候呢。”丹姑笑眯眯地说道:“王妃打小就是这样, 每次闹脾气了, 就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地奏琴。想当年王妃琴艺未成时,那真叫一个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啊!连夫人都抗不住。”
令嘉这种“我不痛快, 那谁也想痛快”的骄纵脾气那可真是早早就有了端倪的。不过令嘉自是不会承认,她为自己辩解道:“那时年纪小还不懂事呢!”
丹姑微笑着,也不反驳,只道:“我倒是怀念王妃不懂事的时候呢。自王妃长大后,再不曾有这般闹过了。”
令嘉不由怔了怔。
丹姑是看着令嘉长大的。知晓她自幼心思敏感, 喜怒不定, 脾性可谓恶劣, 心性可称偏激。但经历了诸多变故后,仿佛一夕之间, 她就从那个乖僻任性,令人头疼的傅七娘子变得稳重安静乖巧。而在经过神一法师教导后, 这种安静更是渐渐转变为淡漠。自此之后,纵是与亲友玩闹, 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出世的缥缈。夫人这些年这般心急火燎地为王妃相看夫婿,也正是存心想借姻缘之事让令嘉沾些红尘气息。
只可惜看好的几个人选相继折戟,反倒是这半路杀出的燕王却是歪打正着。
也真是世事难料。
反倒是嫁与燕王后,今日耍耍脾气, 明日闹闹别扭,反而多了几分人气。虽说脾气见长,但反倒有了几分幼时的影子。
丹姑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是不欣慰的。
这份欣慰,令嘉自是难以体会,她怔忪片刻后,却是自嘲道:“我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可这是好事,若夫人见了,定然欣慰得很。”
“欣慰?”令嘉扯了扯嘴角,“怕是担忧居多吧。”
丹姑慢条斯理道:“养儿百岁,常忧九九,夫人自不能例外。若叫夫人同老奴一般,亲眼见过殿下是如何对待王妃的,想必夫人也不会太过担忧。”
“丹姑你觉得他很好?”令嘉合上炉盖,转身看她,神色难测。
“以殿下的出身来说,是极好的了。”丹姑迟疑了片刻,却还是这般道:“前些年,卫王思慕王妃,王妃不过婉拒于他,他便欲暗中施强,若非郎主和夫人谨慎,看护得周密,王妃险些就要毁在他手里了。而殿下数权势地位,还在卫王之上,却能如此包容王妃的脾气,实属难得。”
“不,丹姑你说错了。萧彻那可不是脾气好。”
令嘉轻嗤一声,说道:“卫王生母出身低微,无得力的外家相助,又不受官家重视,自身才干也是有限,于是几个皇子里面数他最受人忽视,他心存隐恨,便迁怒到自己的出身上去,自卑又自傲,平素最好颜面。他所谓的思慕,也很难说是冲着我,还是冲着‘雍京第一美人’的名头去的。我拂了他的面子,便是他的奇耻大辱,如此之下,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我都不奇怪。可萧彻——”
令嘉讥嘲道:“他不过是不在意我那些小动作罢了。”
闻言丹姑皱了皱眉,可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
“王妃又在强词夺理了。”她老神在在道:“若只是不在意,殿下何苦每次都上赶着来受王妃你的气呢?”
“我很给他气受?”令嘉语声稍稍高了些。
丹姑反问:“王妃脾气如何,心里没有数嘛?”
“……丹姑,你怎么老替他说话?”这话里带着委屈和恼意,“萧彻他就那么好?”
分明刚成亲时,丹姑还和是很防备萧彻的。怎么才过这么点时间,就彻底投向了萧彻。
丹姑叹了口气道:“殿下好不好,老奴岂能置喙。老奴之所以想替殿下说话,不过是因为王妃喜欢殿下罢了。”
殿内陡然安静下来。
令嘉脸上恼怒的表情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层拙劣的面具。好一会后,她方才敛眉垂眼,轻声问道:“我表现得很明显?”
丹姑委婉答道:“若能略去王妃的喜怒不定,也不算很明显。”
“……既然这么明显,为何我这两日才发现呢?”令嘉又问,似是在问丹姑,又似在自问。
丹姑虽讶然于令嘉在这事上的迟钝,但还是替她想好了解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令嘉一口否决了这个解释,她道:“春江水暖,水中的鸭只会比岸上的人知道得更多,所谓的当局者迷,不过是为一叶障目。”
“我本不该这般迟钝的。”令嘉低喃着,“对于我动心了这件事。”
令嘉从来不是迟钝的人,相反她心细入微,敏锐至极。萧彻的伪装尚且瞒不过她,她又岂会对自己的心事这般后知后觉?
——是萧彻的低姿态膨胀了她的傲慢,麻痹了她的警惕,蒙蔽了她的感知。
她本该高高地坐在台下,冷眼旁观裙下之臣情不自禁的戏目。可是有人用令人松懈的温柔将引她步步上前,直至一声鼓响,她方才惊觉,不知何时,她竟也成了戏中人。
晴天霹雳之下,令嘉被吓得落荒而逃。
不过为了逃得不是太难看,令嘉自是借题发挥了一番,以至于亲近如丹姑都看不出,她这一通脾气里,竟是惧多于恼。
既是看不出,有些话便也劝不到点子上。
“……王妃既是明了自己心意,那更不该和殿下闹脾气才是。殿下哪怕是恼火最甚的时候,王妃你要免安内监的罚,一句话递过去,他也仍是遂了王妃的意思,这何其难得……”
“丹姑,你不明白。”令嘉不耐烦地打断。
“王妃若觉得老奴不明白,那就和老奴说个明白。”丹姑眼都不眨地道:“你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图穷现匕。
这才是丹姑的目的。
她虽说很是看中萧彻对令嘉的好,但立场十分坚定,始终站在令嘉这边不曾动摇。萧彻受点气,对她来说算什么。令嘉心神不定,和自己过不去,这才是她见不得的。
“……我说话时,他都没用心听,全然敷衍我,我便有些气恼。”
“王妃,你虽然平日脾气是差了些,但还不至于这般无理取闹。”
“丹姑你到底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
“不损不夸,实话实说罢了。王妃莫要再顾左右而言其他。”丹姑咬住口子,就是不肯放开。
令嘉不语。两道黛眉锁成一个结,轻薄的眼皮虚虚掩着杏眸,编贝皓齿咬下,唇色嫣红如滴。
良久,她抬眼道:“夫妻相悦是极难得的好事,可是我和萧彻——我们两个真的适合嘛?”
黑白分明的杏眸浮起淡淡的迷惘:“他胸存大志,意志坚如磐石,视余之一切为无物,纵使对我有真心,可又值得几分?而我——”
她垂下头,“纵使随法师养这么些年的性,但本性依旧,对待萧彻,必有求全之毁。届时,我绝无可能再做出正确的选择。”
令嘉形容郁郁,神色恹恹,丹姑却是无动于衷,只问道:“王妃知己知彼,半点不差,只不知你现在可能收心?”
“丹姑就莫再嘲笑我了。这些时日,我连静心都做不到,遑论收心。心猿难伏,心岂由己。”
“既然心不由其,王妃又何苦和它逆着来。任你思量千万,说不得到最后都是杞人之忧。”
令道扯了扯唇角,语含嘲意:“丹姑说的是轻松,但就这桩婚事,我若不去思量,那真是被卖了几分价钱,都无从知晓。”
丹姑见她眸中忽起冷意,话锋忽变:“王妃自言与殿下不合适,却是不知当年老夫人也曾说过夫人与郎主不合适。”
令嘉愣了愣,问:“外祖母为什么这么说?”
“郎主幼失怙恃,为先帝后抚养,自幼与三位皇子公主一起长大。郎主长大后,先帝曾有意让他尚新城长公主。”
令嘉听到此,纵使知晓此事定是不成,但仍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新城长公主是先帝后唯一的女儿,身份尊贵至极,又与郎主年龄相近,才貌相称,两人又是青梅竹马地长大,这本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令嘉打断道:“我爹不可能答应的。”
英宗做过的事情明摆在那,都能算她爹的杀父仇人,她爹纵使顾念养育之恩,也不可能全然将亲父母的生恩抛到一边。若真如此,他当年也不必一条心思地回燕州了,索性留在雍京,以他与皇室的情分,又岂会少了荣华富贵。
“是的,郎主不愿。”丹姑接着说道:“郎主有意拒绝先帝,却不好明着拒绝,伤了情分,便用了更委婉的法子——他选择向夫人提亲。当时夫人是新城长公主的伴读,与新城长公主极为亲近,郎主向夫人求亲的消息一出,无论事成与否,以新城长公主的高傲,都绝无可能再接受郎主了。而以先帝对新城长公主的疼爱,他是不可能勉强她的。”
“……很符合我爹的性格。”令嘉神色复杂道。
至少比她娘形容的那个“纯情少年郎”符合多了。
“老夫人当时就说过,郎主身世复杂又工于心计,而夫人急性直率,两人不宜为配,故而是要拒绝郎主的。”
其实“不宜为配”还是丹姑美化后的说法,张老夫人对女儿的原话是“那个姓傅的小子整个心眼子都是空的,他把你卖了,你这个缺心眼的怕还要欢天喜地地替他数钱”。
令嘉又问:“那最后怎么又成了?”
“夫人执意。”
令嘉暗道果然。纵使外面人人都道信国公待其妻忠贞不二,可在她依旧觉得母亲爱父亲甚于父亲爱母亲。
“郎主与夫人的婚事,老夫人断言两人不合适,说的其实不差。可如今让王妃来论,还觉得他们不合适嘛?”
令嘉默然无语,一时竟有些失神。
她娘和她爹……
岂止她外祖母觉得这两人不合适,便是令嘉长大知事后,都常觉两人不合适。
一个心里九曲连环绕,一个一根直肠通到底。就这样的两个人,偏偏就是过得很好。
她爹心机深重,心眼多得数不清,对儿女都不少算计,却从从不曾见他对她娘耍过心眼,即使她性子急躁,常有不当的言行,他也从未对她有半句重话。
而她娘是被外祖父母娇惯着长大的,一身的娇娇之气,可是愣是能为了她爹,离开亲人,在北疆呆上二十几年,即使死了三个儿子,又不得不和次子分别多年,她都不曾抱怨过一句。
“王妃,人有百千种形貌,更有千万种性情,可是何曾有人规定过,某一类人与某一类人合适,或某一类人与某一类人不合适?所谓的合不合适,不过是嘴皮一碰,空口白话罢了。两个人在一起,日子过得好不好,不只是看性情,还得看用心呐。”
丹姑以令嘉外祖母的话为引,以令嘉爹娘的往事为例,最后说出这么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言,令嘉终是面露动容。
可纵使有触动,但她现下心中乱糟糟一片,也着实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的。
最终,她长叹一声道:“丹姑,你且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丹姑向她行了一礼,安静地退出内殿。
虽说丹姑这一番唇舌,最后都没换来一句准话,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至少,定安殿中的琴声停了。
丹姑心中颇感欣慰,然而过了两日,见定安殿的大门仍是紧闭,而令嘉日常用膳就寝,闲时看书逗猫,半点没有要去前院服软的意思。
一开始,她还以为令嘉还是没想通。但又旁观了一阵,她倒是品出几分意思。
她招来了醉月,悄声耳语几句。
醉月不确定地问道:“殿下不是在生王妃的气嘛,他怎么会默许此事?”
丹姑敲了敲她脑袋,好气又好笑道:“真是个憨货,你就没见这几日里,安内监每日三番四次地派人来向王妃请示府中事务嘛?你真当他只是在请示?他是在替殿下打探王妃情况呢!”
“我当他是在为之前的事给王妃赔罪。”醉月惭愧道,然后又小声问:“可也许又是安内监自作主张呢!”
丹姑哼道:“殿下虽说看着王妃的面放过了他,但气还没出尽呢,他哪里还敢来这一套。”
“也是!”醉月点点头,认可了丹姑的判断,可转头朝内殿看看,又心虚了起来,“我们这么做,王妃会不会生气啊?”
“气是肯定会气的。”丹姑不慌不乱地又道:“但若是殿下能趁机哄好王妃,那气自然就散了。若是哄不好,这气自是朝着着殿下出的,轮不到你什么事。”
“……”醉月默然无语。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福寿不见了!
一开始,令嘉还没当一回事。
福寿是只好动的猫,时常会在殿里四处溜达。令嘉不愿拘着,都是随它去的。总归福寿聪明通人性,从来不会跑到殿外去。
然而,当使女翻遍了整座定安殿都找不到猫后,令嘉就坐不住了。
她觉得福寿出事了。出什么事?
最大可能就是这只蠢猫又爬到哪棵树上下不来了。
就在令嘉带着使女搜查定安殿附近的树时,前院来人了。
“王妃的猫不小心跑承和殿去了。殿下本想让人给王妃送过来,谁知这猫认生,半点不让我们靠近。所以殿下让王妃派个这猫认得的使女去把它带回来。”脸上带着猫爪痕迹的侍卫恭敬地说道。
“……”
令嘉忍了忍,没忍住刺了句:“从后院到前院那几道门上守着的侍卫全都在做梦不成,竟叫福寿一只小小的猫给越了过去,以至于惊扰到殿下。”
侍卫低下头,小声道:“它是从墙上的窄道走到前院的。”
令嘉看着这个机灵的侍卫,忽地笑了,转头对醉月道:“醉月你随他去一趟承和殿。”
醉月愣了愣,忙推辞道:“福寿寻常都是宜夜照顾的,它对宜夜熟一些,还是让宜夜去吧。”
令嘉看着醉月挑了挑眉,便从善如流地吩咐宜夜过去。
过了一会,宜夜回来了,孤身一人。
她吞吞吐吐道:“福寿……福寿它不肯和奴婢过来。”
“福寿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令嘉皱着眉道,便从桌柜里寻出一个香囊递给醉月,吩咐道:“这是荆芥做的,福寿最是抗不了这个,醉月你去把它抓回来吧。”
还能这样!
醉月暗恨自己往日对福寿关注太少,忙推辞道:“我手下没个轻重,若是不小心伤到福寿就不好了。”
“说的也是。”令嘉似是赞同地点头,然后又似恍然大悟地从腰间解下香薰球从给醉月递去,“你知道这个怎么用的。若是福寿还闹,你就拿这个把它熏晕。”
醉月对着这个香薰球接也不是,不解也不是,终是拿求救的目光看向丹姑。
丹姑踏出一步,用无奈的语气喊道:“王妃!”
令嘉收起香薰球,一声轻哼自鼻尖出,却也真起身往外去了。只脊背笔挺,步伐重踩,看着不像是去救猫的,倒像是去杀猫的。
醉月满怀忧虑地问道:“丹姑,你确定殿下能哄好王妃嘛?”
要哄不好,她就惨了。
丹姑胸有成竹道:“定然无事。”
虽然令嘉表现得甚是不满,但以丹姑对她的熟知,却可定论,她只是在半推半就。
气已气过,想也想通,却依旧不作为,不过是因为差了一个顺脚的台阶。
如今台阶已至足下,两相亦是情愿,岂非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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