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赶巧, 熙春楼前着火踩踏的事在第一时刻就被范阳知府朱知府知晓了——因为彼时他正与他的妻儿在熙春楼里面游园。
不过这巧也未见得多敲,论上元的花灯, 整个范阳再无第二家做的比熙春楼更好。上元出行, 家家户户, 有钱没钱的,总是要去熙春楼前看一眼。
也正因此这遭意外不偏不倚正落在熙春楼头上。
朱知府听闻熙春楼门口的事后, 一个心神不定, 竟是失手摔了给他女儿拿的花灯,惹得朱小娘子连声埋怨。
往日疼爱女儿的他却顾不上哄女儿,只沉着脸让家人先从熙春楼的后门归府,另外派人去把城里的卫兵都催过来主持秩序,然后便去前门探看情况——熙春楼的人实在太多了, 就那点卫兵数量也不知稳不稳得住, 。
熙春楼开在范阳人流最鼎盛的街道上, 这处地价鼎盛,房子建得密集, 更别说今日上元火光通明,一处起了火光, 整条街都要倒霉。又兼人群汹涌,救火困难。两两相加, 且不知要死多少人。
当朱知府来到熙春楼大门前,惊讶地发现情况居然比他想的要好些。
事情发生不过一刻钟,竟已有数百卫兵赶至,围在道侧, 稳定住人群,使其渐渐疏散开。甚至还能抽出部分人手去救火。
朱知府正要为手下的给力而感动,接着就发现这些卫兵并非卫兵,而是燕王的亲卫。
而燕王本人正孤身一人站在熙春楼二楼的复道处,似在观望楼下的景象,他俊美的容颜藏在灯火的暗影下,若隐若现,仿佛一个幽灵鬼魅。若非他的亲卫指名,朱知府几乎要将他忽略过去。
朱知府暗暗叫苦,难得出回篓子居然正好叫这位煞神撞上,也真不知说是雪中送炭,还是雪上加霜。
但既然见了,还是要上去道回谢,总归若非燕王撞上,今日的意外怕是没这么轻易过的。
然而朱知府步上熙春楼二楼,便惊了惊。
方才叫围栏遮着,上了二楼方见,燕王身后竟是跪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看着像是侍卫和使女。
而燕王正摩挲着半张虎形傩面,那张喜怒不显的脸这会布满了阴云。
朱知府见了此景,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萧彻似是听到了动静,朝复道入口处投来一瞥。
这一瞥凌厉如刀锋迎面,冷冽如冰雪侵身。
纵以朱知府宦海多年的阅历,竟也不由地震了震。
萧彻不耐朱知府慢吞吞的速度,大步走到他面前,抬了抬手免了他的礼节,开门见山道:“有北狄奸细入城,孤要封内城。”
朱知府为难道:“殿下,今日是上元,内外城人流不绝,若是封城扰民太甚。殿下若欲捉那奸细,只让人守住城门细细搜寻也无不同。”
“人流太多,只在城门搜寻太易疏漏。这个奸细盗了一份重要的军机密件,绝不容有失。”萧彻的态度坚决明白。
朱知府同萧彻对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决心,他也识相没追问那是什么军机密件,只道:“可属下的官印还在府衙中。”
萧彻却只抬抬手,一个侍卫将一个锦盒奉上。
他道:“这个无妨,在朱大人来之前,孤已令人将官印取来。”
朱知府苦笑。
燕王殿下做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他拒绝的余地。
今年范阳的上元怕是别想好过了。
整个范阳府即将发生的鸡飞狗跳,令嘉并不知晓。
她只知此前在熙春楼前,不过一声爆裂的声响,她颈间一阵微小的刺痛,接着眼前一黑,她就晕了过去了。
她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麻药。
等令嘉再睁眼时,她正在一间暗黑无光的暗室里。
就躺在一张粗糙的软衾上,身上铺着一层薄被,被衾下就是硬邦邦的地面。
由此足见这处暗室连床都没有。
这样简陋的暗室,居然还要为她备出衾被,如此善待,可见这伙必有所求。
令嘉心中倒是松了松。
不怕有所求,只要有所求还有交易、拖延的余地。
令嘉摸了摸衣服,又摸了摸头发。
服饰未变且还算整齐。
她又摸了摸颈间,竟是没寻出那阵刺痛带来的伤口。
——用的是吹针。
她收回手放在鼻间闻了闻。
——有曼陀罗的香气。
以常规的曼陀罗用量,对她的效用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她曾服用的优昙果能解百毒,但麻药却有些特殊。麻药仍能对她起效,但起效的时间会短许多。半个时辰用在上元这样拥挤的夜晚,肯定是不够出城的。
令嘉分析完自己的情况后,又闭上了眼作出一副昏迷的样子。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咔咔”响起,一道门被打开,昏黄的灯光照近了这间暗室。
“城门被封,出不得城,燕王已调了亲兵入城搜城,过不了多久就要搜过来了。”一道衰老的女声响起。
“来了正好,替我传话,他若想要回他的王妃,就拿雪娘来换。”
“可燕王精兵在此,城外接应的人手恐是不够。”
“那便请七娘同我们游一趟卢龙。”男声话锋忽地转道:“就是不知七娘意下如何?”
说罢,他看向状似昏睡的令嘉,一副等其回答的模样。
这些高手的耳力还是该死的好。
令嘉无奈地睁开眼,然后毫无意外地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耶律齐。
耶律齐的身侧是一个提着油灯的五十余岁的妇人。
令嘉打量了这个妇人几眼,思索了片刻,认了出来:“你是卫姑!”
曾是耶律齐母亲段慕慈身边服侍的卫姑冲令嘉点头,道:“许久未见了,七娘子。”
令嘉问道:“你如此行事,可对得起姑祖母?”
当年段慕慈自尽后,她身边的人能免受牵连,尽是托了段老夫人的庇护。
卫姑从容应道:“老夫人确实和善,只是下仆的主子从来只得大娘子一个。”
卫姑口中的大娘子指的便是耶律齐母亲。
令嘉蹙起眉,隐有疑惑。
“卫姑,你去准备吧。”耶律齐插入她们的对话,“我来应付她。”
卫姑应是,默默将那盏油灯留下,退出了暗室。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还是令嘉先打破的沉默,“你想拿我换雪娘?”
“上次你见我还喊打喊杀的,这又知道雪娘的事?”耶律齐挑了挑眉。
“若非上次对你喊打喊杀,我又怎会知道你出入范阳竟如出入自家后宅。”令嘉神色带着几分讥嘲,这份讥嘲也不知是冲着谁去的。
“……你这种疑心的习惯,还真是和幼时一模一样。你若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你爹或者你夫婿就是了,何必折腾我。”
耶律齐有些无语,又忍不住对这种无语的情绪生出怀念。
“问出来的答案哪有逼出来的答案可靠。”她问道:“当年,我爹是故意逼你去北狄的吧。”
耶律齐不语。
令嘉继续道:“雪娘明明还活着,而你却身在北狄,如此荒唐之事,若非我爹着意,又岂会发生?现在想来,当年那队追着我们不放的北狄骑兵也是可疑。你一个半大少年还带着个累赘,他们追了你三天竟一直不远不近地没追上。”
“……那队追着我们的北狄骑兵是表舅的人,他们是刻意引我出关的。”耶律齐终于开口,“后来我查过,那年十叔刚回王庭,同三伯双方对峙,兵马都被召往王庭,并无余兵来燕州这闲逛。”
令嘉叹道: “我还道自己那会改变了爹决定的事,暗暗得意了许多年,现在想想当真可笑,莫怪他老骂我自作聪明。”
耶律齐看着她,忽道:“七娘,当年的事,不论表舅有什么用心,我都欠你一份情,只是今日事关雪娘,我绝无可能手软。”
“你道我提旧事是想让你心软?”令嘉淡定反问,神色从容半点不见被戳破的心虚。
“你每次心虚都会故作镇定地反问。”耶律齐却是看着她长大的,虽中间分离多年,但残存的那点熟悉依旧足够他识破她的作态。
“……”令嘉索性丢下伪装,开门见山道:“我年前见过雪娘。”
耶律齐脸色立变,直直地看向令嘉。
“她已经出嫁了,现下有孕五月。”
在昏暗的光晕下,令嘉眼见着,耶律齐脸上的表情寸寸凝住,像是凝了霜雪的地面,僵硬而冰寒。
令嘉心中有数,傅家根基在河北燕州,窦雪假死后却被送往河东寄养,是姑祖母对她爹的制衡,可见这为老夫人对当年耶律齐出走的内情门清,这一点在之前探望她时,便有所觉。而而窦雪比她小一岁,却比她还早一年出嫁,才及笄就嫁人,对于她们这种门第来说是有些急的,这也是姑祖母对耶律齐的防备。
“这些年,姑祖母从未告诉过她,你回来过,她一直以为你死在了雁门,再加上姑母的自尽,她心里早是恨透了北狄。表哥,你觉得她肯同你回北狄嘛?”
耶律齐默然不答,但这答案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令嘉劝慰道:“表哥,我爹虽有拿雪娘迫你之意,但碍着姑祖母的面子,一直没有付诸实行。而姑祖母为雪娘寻的人家门第也高,纵是我爹也要卖些面子。只要表哥你莫在战场直犯大殷,雪娘总是无碍的。”
“下月祭祖之时,三伯欲封我为太子。”耶律齐面无表情地陈述道。
令嘉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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