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东君轻轻吹了一口气,千树万树的灯花次第而开, “嘭”的一声, 绚丽的烟花在天上绽开, 一朵接着一朵,化作无数的星子, 散落人间。
范阳城十余丈宽的直通南北城门的主道宣武街上, 街道两侧的屋檐上垂挂着各种灯笼,三五成串,又间杂着七丈高的多枝灯柱,悬挂着十二盏灯笼。道路的中央,有舞狮、喷火、踩高跷艺人, 在艺人外则是熙熙攘攘的游人, 有的穿着锦衣, 提着八角宫灯;有的穿着棉衣,提着彩色绢灯;有的穿着麻衣, 提着纸扎白灯。可他们的脸上却带着一样的盈盈笑容。
无论尊卑贵贱,不问出身贫富, 他们分享着同一份的快乐。
只萧彻看着人群,却是皱了皱眉, 说道:“这么多的人和灯火,若是失火踩踏就危险了。”
“灯市就办在清河边,救火方便得很,路边也有卫兵巡逻。这灯会都办了上百年了, 什么事没出过,知府经验丰富得很,倒是不劳你替他操心。”令嘉嘲笑他杞人忧天。
说着,她给萧彻递去一个面具,“把这个戴上。”
“这是什么?”
“傩面啊。”令嘉笑道:“我令人去买的,这也是灯市常备的玩意。倒正适合殿下这种风采过盛的人物。”
她逛上元灯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早晓得如何避免麻烦。
其实风采过盛的又岂止萧彻一个。
令嘉今日难得穿了件大红细锦的织金襦裙,芙蓉暗地,满地着花。最上等的大红宋锦称着,鲜艳如火,明艳得几乎能灼伤人的眼。她头上戴着一顶细金莲华冠,这顶莲华冠一个巴掌可掌,共有十二瓣花片,这些花瓣是金丝抽成的镂空状,花瓣边缘嵌了四十九颗大小等匀,光色明润的珍珠,这些珍珠团团围着一块龙眼大小的红玉,而在莲花冠顶上还有一只。而在花冠下沿,还插着两只指头粗细的蜻蜓,在富贵明丽之余又添了几分活泼俏皮。
萧彻本意是随便套一件袍子出门的,却叫令嘉拦下。
“我难得费心思打扮得这么隆重,还盼殿下多舍些心思配合些。”
令嘉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态度拖着人去换了件朱红袍子,还不忘给他佩上那绣了福寿的香囊。
萧彻倒不嫌那衣服太招眼,只嫌那福寿烦心,但对着令嘉杀气满满的眼神,他只能一声不吭地全盘接收。
朱衣锦绣衬上玉树琼花般的风姿,在这人群中便如今夜的花灯焰火般显眼。
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多看他们几眼,而驻足在旁侧的摊铺前,或明或暗地朝他们投来目光。所幸碍于两人周围团团围着的护卫使女,显见得来历不凡,路人最多也不过多看几眼。
但即使就这么几眼,对于萧彻来说,依旧要生出被冒犯的不悦,不知为自己,还为令嘉。
倒是令嘉出行的经验比萧彻丰富,知晓可能的麻烦,早早让人去准备傩面了。
但萧彻拿到傩面,却还要挑剔:“为什么我的面具是猫?”
面具都是木雕彩漆的,但令嘉的面具是血口大张的老虎模样,萧彻的那张则是作出小猫模样。
令嘉甜言蜜语地哄着:“因为我喜欢猫啊。”
萧彻才不信她的鬼话:“那为什么你的面具是虎?”
令嘉狡辩道:“一个摊子上一种傩面只会有一个,虎长得和猫最像一对嘛,你既然戴猫,我当然戴虎了。”
她不由分说地强行给萧彻戴上面具。
萧彻睨着她道:“你的名字倒真没取错,巧言令色。”
虎样傩面得意的扬起:“错,五郎应当说,嘉言令色。”
分明隔着面具,但萧彻眼中仿佛就能透过那双明亮的杏眸,看见了那张狡黠得意的美丽面孔。
他顿了顿,问道:“怎么叫我五郎?”
“因为现在你就是萧五郎啊!”
萧彻会过意来,无奈道:“说的是,傅七娘。”
戴上傩面,进了人海,他们便只会萧五郎和傅七娘。
谁又会知道他们是谁呢?
有了面具遮掩容貌后,两人收到的目光果然就少了许多,在人群中也就自在许多。
令嘉便拖着萧彻往前走。
上元灯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商铺,间杂着顶盘挑架的流摊,有的卖糖画、馄饨、糍糕,有卖摩合罗、空竹、傩面——这是玩的,还有卖簪梳、铛环、胭脂……总之无论什么样的人来这,总免不了叫这琳琅满目的货物掏空钱囊。
在这纷繁的店铺中最常见的依旧是花灯。
既是上元,怎可无灯?
这摊子上,寻常的绢灯、纸灯都是卖钱的,但上好的宫灯却是要猜中灯谜才能卖给你。
但旁人眼中的尚好,又岂能让令嘉侧目。
于是这一路走走看看,看看走走,终出出现一盏让令嘉看中的花灯。
那是一株八尺高的灯树,伫立在名为熙春楼的酒楼前,分散的枝杈上挂着四五十余盏花灯,这些花灯具是琉璃做得灯罩。其中挂得最高的一盏三层的琉璃母子宫灯,笼状的琉璃被嵌在八角的檀木围子里,从大到小,一个叠着一个,琉璃地表面被雕刻各色图案,火光在罩中氤氲,五色流光旖旎。
这处熙春楼为招揽客人,并不拿这些琉璃灯去卖,而要客人入楼付钱去试灯谜,若能答中一定数量便可获赠一盏花灯。
琉璃灯价值高昂,相较之下倒显得入楼费便宜,于是熙春楼这会便挤满了欲以小博大的人,而这人气又招来了更多看热闹的人。
熙春楼的手笔,便是在京中见惯了炫富的令嘉也不禁为之所惊,“琉璃易碎,这店家却把这些琉璃灯挂这么高,当真是豪气。”
萧彻看了这酒楼的匾额一眼,道:“这是曹家的铺子。”
令嘉想到了那块火玉,不禁叹道:“曹夫人当真是豪富啊!”
果然是战争财最好赚嘛!
萧彻看了那灯树一眼,问:“你想要哪盏?最高的那盏?”
“不是那盏,我想要莲花形状的那盏,就那盏,红莲。”
令嘉指的是灯树中上层的一盏,那盏琉璃罩是烧红的颜色,外层被细雕成数十片莲花瓣,压在木雕的莲花台上,上面盖着个六角亭顶。这还是一盏走马灯,随着莲花轮转,光影变迁,灯面由红转缇,又由缇转黄,再专做红,虽无如常见的绢面彩画内涵丰富,但胜在精致美丽,别有意趣。
萧彻点了点头,便欲唤人。
令嘉忙阻住他,道:“你别去找曹夫人要,那可太没意思了。”
被怀疑要以权势破坏游戏规则的人为自己正名:“我还没不解不过一盏灯笼而已,我们就不能自己拿嘛?”
“可是要拿的话,要猜灯谜啊!”令嘉强调。
“……七娘你为何会觉得我不会灯谜?”
令嘉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这不是第一次来上元灯会嘛,肯定没玩过灯谜。灯谜玩的是灵机巧思,若是不解门道,纵有陆海潘江之才,也是无用。”
“这么说,七娘你佷解其门道?”被小瞧的萧彻并未不悦,只挑了挑凤目。
令嘉谦虚道:“不是佷解,但玩了这么些年,总是比你强些。”
“……”萧彻微微一笑,“那就叫我见识一番。”
让使女付了钱进了熙春楼,熙春楼说是楼,其实却是个园子。这处熙春楼为了造景,圈下了小半个坊市的地,凿池引流,堆石作山,又饰以碧树繁花、亭台楼阁,景色精致的很。虽如今正逢冬雪未融之际,但园中竟是百花相绽,颜色多端,但细细看去,方知却是精致得以假乱真的绢花被扎在了枝头。每隔百步,便见一灯柱,只这些灯柱挂的却不是花灯了,而是密密麻麻的书写着灯谜的木牌,光耀四方,犹如白昼。
莫说猜灯谜赢花灯的机会,只凭这处园子的景色,那入楼的花费也算值了。大约这账简单易算,这处园子里便处处都是人,尤其是那些挂了灯谜的灯柱处更是围满了人。
萧彻和令嘉往园子里走去,过了好几根灯柱,才寻到一处人少一些的。
待令嘉走近了看,方知此处为何人少许多,原是此处灯柱上挂着的灯谜却是比外面的灯谜又难上许多,谜目在正统的四书五经之余,还有辞赋杂余之论。
令嘉一眼望去,这数十个木牌,她能一口答上来的竟是只得一个。
就这一个还是因为此前某个自号春灯谜主的无聊家伙写的《春灯集》里见过。
令嘉让醉月上前向那看管灯柱的使女报上答案。
那使女取下木牌,揭下木牌背面糊纸,笑着大声道:“甲三五,鄙词俚语皆诗句,射《论语》——斐然成章,射中!”
——正是因为谜底重了陆斐的名,才叫令嘉印象格外深刻。
然后将木牌递给醉月。
周围人纷纷叫好。
这处灯柱至今不过被取下寥寥几个木牌,足见其难度,如今还肯留下的,多是痴迷于此处灯谜难度的人,得见一个被解,纵非亲偿,也觉得趣,自是不吝叫好。
被陆斐耳濡目染几年,令嘉的灯谜水平还是有些的,她思索许久,往后又陆陆续续地射下六块牌子。在此处灯柱旁,拿下这等数量的牌子已是相对叫人瞩目了。叫好声不绝于耳。
不过也有不识趣的人说着风凉话:“七娘,你看了这许久的,就解开么点?你看中的那盏花灯可是要三十块木牌去换的。”
令嘉摸了摸下巴道:“五郎,你说这熙春楼的管事认不认得出你的侍卫?”
“……七娘,你方才还说寻曹夫人直接要太没意思。”
令嘉故作深沉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她哪里知道熙春楼的灯谜竟出得这么难。
萧彻被她的不要脸逗笑了,隔着傩面在她额上敲了敲,算作教训。然后他唤过侍卫代他去那灯柱前。
“甲一,缓和,射《易经》——乃徐有说,射中!”
“甲二,不患寡,射《左传》——嫠也何害,射中!”
“甲三,荷尽已无擎雨盖,射《诗经》——至今为梗,射中!”
“甲四,国士无双,射《孟子》——何谓信,射中!”
……
萧彻的破谜速度极快,不假思索,张口即来,且是照着顺序往下扫,无一遗漏。以至于那使女拿牌的速度都有些跟不上。
初初,使女喊“射中”时,还会有人叫好,但当他轻描淡写地扫去灯柱上大半的木牌时,加好声反沉寂下去,被替换成一种无声的惊叹。
未过半刻,醉月手中的木牌便集满三十块,萧彻和令嘉便离开了那处灯柱,回门前换花灯。
“你不是第一回来上元灯会吗?”丢了脸的令嘉率先告状。
“灯谜又不止上元灯会才会有。”萧彻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宫中在上元这日,也是会在承天门广场那悬灯出谜,你不知道?”
“我以为你不会去玩嘛。”
萧彻微笑道:“在七娘眼里,我还真是个无趣的人啊!”
你难道不是嘛?
令嘉心里龇牙,面上正色道:“我以为殿下志趣高洁,不落流俗。”
萧彻这才答道:“长乐同姐妹斗技,每次遇到不会的,她都要来寻我帮她作弊。”
令嘉有些刮目相看:“五郎你面上待长乐冷得很,心里倒是软得很,她向你求助,你竟都应了。”
萧彻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若不遂她的愿,她能在殿前哭闹打滚一整天,烦得人头疼。”
“长乐做得不错。”她却是悠悠道:“五郎你旁的都好,独独性子太冷清了些,拉你出来沾沾热闹也算得宜。”
萧彻斜眼睨她:“这就是你今日非要出来的缘由?”
令嘉看了他一眼,却只道:“你猜。”
萧彻猜不出,他纵能猜出所有的灯谜,可在令嘉的心思前也只能认栽。
令嘉转开话题,换而问道:“五郎,方才你答的那‘萤’射‘花’是作何解?”
萧彻道:“《礼记》有‘季夏之月,腐草为萤’,腐草即为草化,解为花。”
令嘉嘀咕道:“那谜目只说射一字,却不提及《礼记》,亏你想得到。”
“这是存茂的手法,他惯来喜欢在射字上用这种琐细为难人。”
“方才的那些灯谜都是乐长史出的?”令嘉愣了愣。
“大半是吧。”
令嘉有些复杂地叹道:“乐长史待曹夫人还真够尽心。”
虽说已将五哥的心思隐去,但见着单凤娘同乐逸情投意合的,令嘉心中仍不免有些许酸味。
萧彻窥出令嘉情绪,担心她又生出些无谓的情绪,欲转移她注意力,沉吟一声,便道:“七娘,我忽然想起一个灯谜,你要不要试着解下?”
令嘉心思回转过来,问:“有没有彩头?”
萧彻想了想,道:“你若解开,我欠你一份礼。”
令嘉应下。
萧彻道:“善善从长,射一人名。”
令嘉问:“哪朝哪代的?”
萧彻却只道:“说的太细那就失了猜谜之趣了。”
令嘉不肯认:“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记性,你若挑了个生僻人物出来,我定猜不出。”
萧彻言之凿凿:“放心,这人你定是知晓的。”
说是没提醒,但这也算提醒了。
如此肯定,令嘉开始思索起史书上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
她沉思间,免不得心神有些涣散,一步一行全由萧彻牵着才不至于走丢。
两人行至熙春楼门前,萧彻见令嘉仍在思索,心中一动,起了念头,竟是亲自去那灯柱下,拿木牌去取那盏红莲灯,而非叫身边的侍卫使女代劳。熙春楼的使女递来红莲灯,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其做工确实精致,方才接过去。
正欲拿去给令嘉,却在此时,闻得身后传来轰然一声响,然后便是数声尖叫。
原是一处的火光炸裂,迸射出四溅的焰火,这些焰火沾着路人衣物或木具便飞速燃烧开来。
熙春楼门口本就是拥挤熙攘之地,乍的发生这等意外,当真如泼油入火,人声一下子沸腾起来,然后便是人人欲逃,人人欲躲,人推人,人挤人,人踩人。
惊变发生时,萧彻同令嘉二人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两人举目便可见着彼此,可就样的咫尺,却在那眨眼间叫人群阻隔成了天堑,萧彻几乎是眼睁睁地见那一袭红色身影被四散奔逃的人群淹没。
他们两人是便衣出行,随行的侍卫只得十余人,使女四人,这些人武艺再是高强在这等汹涌的人潮前也是捉襟见肘,且事起仓促,那些人未必能护住令嘉。而在这嚷嚷人声中,令嘉纵欲呼人,怕也难叫人听见。
萧彻心中的忧心焦急可想而知,他顾不上附近的火光蔓延,只跃至熙春楼的二层外檐,俯瞰着地上,试图从汹涌的人潮中寻出那一人。
这时他倒是有些庆幸令嘉出门时穿了件显眼的红裙。
然而,以他百步之内,秋毫毕现的目力,却是如何寻觅,却始终不见那道红色身影。
“咔嚓!”
萧彻情难自控之下,竟是生生将脚下的檐瓦踩裂。
但他却顾不上这落脚地,一颗心就跟灌了铅铁一般,直直砸下,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要从这檐上跌下。
站着的人里寻不着,那便要往躺着的人里寻了。
——这种人潮中,从来不少被踩踏至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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