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十九年, 四月暮春时节,杏花已是落地成雪。
昌平府的一间宅邸里, 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啼哭。
这声啼哭唤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和足量的食物。
酒足饭饱后, 婴儿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闭目睡去。
回避到屏风外的令嘉走入,揉了揉耳垂, 对那贯耳魔音仍心有余悸。
她低声问道:“怎么不把孩子放到乳娘的房间?这般时不时的苦恼也不怕惊扰到你修养。”
因着怀相不好, 孩子又生得壮实,窦雪生产时实实在在地受了回罪,虽顺利生产,但人却是消瘦了许多,头发枯黄, 大大的眼睛下还带着两抹青黑。
“是大夫说了, 在孩子初生的头月里由亲娘哺乳的孩子会强健。总归夜晚也有乳娘贴身看着, 闹不到我,我只是在白日喂喂他, 辛苦不到哪里去。”
虽说面色不好,窦雪的神情却是轻松欢悦的, 她把孩子放到床边的摇篮里,虽然孩子已经睡着了不动, 但她仍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一副看不腻的模样。
令嘉受不了她这副傻样,暗暗翻了个白眼,眼见她又要去揉捏婴儿小手、小脚的模样, 忙提醒道:“你轻点,别又弄醒他。”
“不会的,他吃饱后睡得死沉,你捏他他都不会醒。”说着,窦雪还示范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
“……你还是他亲娘嘛,这么小的孩子也下的去手欺负。”令嘉抚额。
“我生他那日,七姐姐你也在,你说我是不是他亲娘。但凡不是亲的,就凭他叫我疼的那半日,我在就扔了他了。”窦雪这个不靠谱的亲娘还道:“七姐姐,你要不要也来捏捏,这小子生得小小的,身上的肉是真的多,尤其是脸上,捏起来可舒服了。”
窦雪这一遭生产,身上减去的肉全去这小子身上了。整个小人肉嘟嘟的,手脚胀成一节一节的莲藕。
令嘉敬畏地看了这小郎君一眼,语气虚弱道:“别捏了,他哭的那声音太可怕了,真把他你捏哭了,我躲出去,可没人陪你了。”
这小郎君小小的身子潜藏着无穷无尽的爆发力,一哭哭起来没个半个时辰都停不下来。晨日那会,她在客房住着,同他隔了大半个院子,硬是叫他给吵得睡不着。
窦雪有些好笑,“七姐姐,你这般不耐烦,将来自己生子可要怎么办?”
令嘉理所当然道:“届时自由下仆他们看顾啊!”
妇人生儿育女的渴望泰半是为了提升和稳定在夫家的地位,现近身在燕州,令嘉的地位稳如泰山,她对于子嗣的渴望并不浓烈。而那种纯然的产自繁衍欲望的母性,又因为她年少,而尚未萌发。
窦雪多少看了出来,她生平第一次对这位敬慕的七姐姐产生点看后来者的俯视心态。
“七姐姐,你啊,还是不知事了。”窦雪顶着稚嫩的面孔做着老气横秋的感慨。
“那请问知事的雪娘子,那日那个哭着喊着说自己不要生了的人是谁啊?”令嘉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窦雪一本正经道:“不是我,其实那日我早早就痛晕过去了,七姐姐你后来听到的声音都是一个据着我身体的胆小鬼发出的。”
令嘉点了她眉心一下,笑道:“胡说八道。”
“这样真好啊!”窦雪本也是在笑,却忽地说起:“七姐姐,我原以为,我再不会同你这般亲近了。”
她面露怅惘道:“这些年,我也曾见过舅母、阿英她们,但也只限于见过。为了避免让人怀疑我的身份,我们连面上多说几句话都不行。”
令嘉暗道,这是自然。
窦雪的亲娘虽然姓段,可论血缘关系,但她与段家并无血缘,自没有傅家亲;而论后来的关系,段慕慈年龄比段家几兄弟都小许多,又是出嫁多年的人,更没有隔壁的傅家近。那会段慕慈夫婿身份暴露,最狼狈也最冤枉的就是段家了。也就段老夫人辈分高,威望重,压的住场,才保下了雪娘。可寄养雪娘的廖家,却是凭的傅廖两家的世交,以及段老夫人私人对廖家的恩德。
不过这些都不好同窦雪说,令嘉只笑道:“我是燕王妃,行事自然比她们自在些。”
窦雪摇摇头,却问:“七姐姐,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为什么你仍愿这般关心我?若只是外祖母的要求,你不会这般上心的。”
“雪娘,你院子里的那株梨花是谁要种的?”令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起。
“是三郎弄过来的,他说梨花是春日雪,正合我的名字。”窦雪目含异彩。
“春日雪,说的倒是不错。”令嘉接道:“我还记得你幼时有一次兴致冲冲地折了株梨花,说是让我当雪玩,结果引出了我的花癣,闹得我喷嚏不断。”
“结果,被我娘揍得哭爹喊娘。”窦雪说起自己幼时的糗事,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哭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醒来眼睛肿成核桃样,躲在房里不肯见人,还是七姐姐你过来哄我出去的。”
“你第二日未来,我其实暗暗失落了好久,怕你会因此疏远我,这去你家寻你。”令嘉接道。
窦雪怔了怔。
“我自幼体弱,长辈们待我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我磕着碰着,哪怕是姐妹同我寻常的玩闹,转过头也要受长辈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一不留神还要像你一般挨打。时日一长,大家便都不爱同我玩耍,纵使碍着长辈的命令要陪伴我,也依旧是束手束脚的,不敢多动。只雪娘你一个,会无拘无束地同我耍闹,哪怕因此挨了责罚,你也是转头就忘,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窦雪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哪懂这么多,就是觉着七姐姐你生得比花都好看,恨不得天天黏着你。”
令嘉摸了摸她的头,道:“雪娘,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彼此情谊并不会因年幼而比成年少几分或轻几分。纵使过去了十年,我心上依旧是记着你的,我一直、一直盼着你能安好。”
窦雪同她对视片刻,缓缓红了眼眶,她垂下眸,轻声道:“七姐姐,其实我哥还在的事,当年六哥在云州那会就找机会告诉我了。那时他同我说,若我愿意,他能送我去北狄同我哥哥团聚。”
那个时候,耶律齐还未在北狄起势,窦雪又寄人篱下,以令奕那义气最上的性子起了济弱的心思也是理所当然。但这并不妨碍令嘉暗骂他一句白痴。
令嘉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
那会窦雪被送到廖家未过多久,对廖家并无多少感情,比起廖家,她应该更想去耶律齐身边才是。
“我初到廖家那会因为遗毒作用,身体虚弱,病情反复。时间久了,我就起了能一病不起下去陪娘他们也不错,便暗暗倒了药,被姑母,就是我现在的婆母知道了,她带了一碗药和一把刀过来,她同我说——”
虽时隔多年,但窦雪依旧能将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死容易得很,上吊、跳河、服毒、吞金……只要真心想死,拿把勺子都能捅死自己。活倒难得多了,罪人家眷有被送到教坊司的,受着千人枕万人尝的活罪,又或者被发配到极边充户的,带着枷锁走上三四千里地,去一个穷山恶水,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垦荒弄田……小娘子,你的身世是可怜,但也没多可怜,你有一个好的外祖母,能冒着天大的风险地为你伪作身份脱罪,你虽丧尽至亲,隐姓埋名,也依旧能过得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知若这事叫人发现,段、傅两家再加上我们廖家都要因你而被问罪。小娘子若想死,拿这刀子抹了脖子,你外祖母那我自去请罪,且还要谢谢你替我家去了一份后患。若还有半分怜惜你外祖母的苦心,就乖乖地把这药喝了,日子既要过下去,康健总比病弱好,笑着总比哭着好。”
令嘉听了不由肃然起敬,“窦夫人果然凶悍!”
廖将军的妻子窦夫人出身将门,后因父祖被牵扯到六王之乱中,父祖被杀,她被发配到教坊司。其人虽在教坊司,却是不爱红妆爱武装,不善歌舞善剑舞,投了廖将军的眼,被纳为妾,为其空置妻位。窦夫人智勇过人,骑射兵法皆精,同廖将军可谓夫唱妇随,廖将军出征,窦夫人押运粮草;廖将军上阵,窦夫人冒着箭雨为其擂鼓。窦夫人功高名盛,连皇帝都有所耳闻,特赐其诰命,廖将军顺势将她扶正。
也亏得姑祖母能寻出这样一位尝尽人间辛酸滋味,却依旧能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强悍女人来教养雪娘。
“姑母她确实是一等一的女中豪杰。”窦雪叹道,“但她面上也是真的冷,我那会虽被她激出了生念,却也是一直怵着她的。六哥说送我去哥哥那里时,平心论我是真的动了心的。只是,我若去了北狄,也改姓耶律,又置为我脱身的外祖母于何地?外祖母同北狄仇深似海,我身上流着耶律的血脉,可她依旧会为可保护我而苦心孤诣。我并无性命之忧,却为了那点私心投了她的死敌,她心里该是何等难过。还有母亲——”
窦雪手上兀得攥紧,紧得指背发白,“——她去前那么恨,那么恨……我怎么能去北狄……哥哥他又怎么能……”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紧咬着牙关,言语竟失了伦次。
令嘉暗暗苦笑,她是知道耶律齐是被她爹和她给坑了。只是这事说与窦雪,无益于她,反不如隐去。
她轻拍着窦雪的背,道:“慢些说,不需急。都是当娘的人了。”
窦雪迎着她怜惜的目光,终是缓缓放松了下来,“……我拒绝了六哥的提议,以为往后虽天各一方,但总能两下相安。谁知道他居然能在北狄步步高升……”
“六哥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旧日的身份更加危险了。姑祖母有意让我再换一次身份,去得更远一些,可我花了那么多年,从哥舒雪变成窦雪,又要花多少年去做另一个人?我拒绝了姑祖母,她就把我许给了三郎,我原以为姑母会拒绝,谁知她那样刚强的人,分明知道我身份的隐患,竟也能同意。”
“婚后我常怀忧虑,只觉头上悬着把刀,却不知它何时掉落。一直到三郎受职昌平府,我方觉这把刀要落地了,偏偏这孩子竟在这个时刻来了……”
“七姐姐,六哥让我去赴你的宴席其实是在向你求助……去时,我其实很怕七姐姐你不肯管我……”窦雪哽咽道。
毕竟一边是多年不见的表妹,一边是情意正浓的夫婿,在这两者之间该做何种选择,是很显而易见的事。
只可惜令嘉并非常人,她被她娘纵得任性过度了,傅家无人能制。难得嫁了位身世手段无一不缺的丈夫,偏也舍不得制她,以至于她恃宠而骄地更厉害了。
令嘉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啊,就是在孕中忧思过度,才在生育时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往后日子平顺,还是少想一些为好。”
窦雪目中泪落不断,却又用力弯起唇,大声应道:“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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