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 东宫开满月宴,伯母带我参宴。宴上伯母去寻公孙良娣说话的辰光, 宋如芳刻意使人往我裙上泼酒, 我气恼不过, 就把她的裙子给踩破了。太子妃令我们去换衣服。但我依旧气不过,所以趁着换衣服的功夫, 我把宋如芳的香囊给偷了——她惯有胡臭, 禁不起汗,身上离不得香囊,我想叫她丢个丑。”
“换好了衣服,我本是要去寻伯母,但给我引路的使女被宋如芳收买, 想把我往男席那处引。我看了出来, 就把她甩开。就男席附近的园子里, 我撞见了太子在和一个人说话。我……我……我……”
说到这,明韶她的声音颤了起来, 连带着手都在颤动,只垂着眸低泣着, 再说不下去。
令嘉知道重点就在这处,但却没有催她, 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摸着她的头顶,安抚道:“四娘不要急,慢慢说, 不用怕……”
明韶终是啜泣着继续说道:“我刻意发出了声响引来了太子的注意,再把那香囊抛在了地上,偷偷地走了……再过不久,她就死了。”
令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明韶的手心在冒汗,冷汗。
“你觉着她的死和那香囊有关?”
“不是生病,她根本不可能是因为病死的。”明韶泣声道:“满月那日,她那么神气,那么讨厌,一点都没有病的影子。所谓的告病,不过是因着我偷了她的香囊,为了保下颜面才起的。”
“也许只是东宫的妻妾之争而已,许是太子妃想要她的孩子……”
明韶依旧是摇头,“不会是太子妃的,太子妃要的一直是蕙姐姐的儿子。宋如芳死后,他的儿子被送给了公孙良娣……是太子,一定是太子。那个时候他笑了,我看到他笑了……他一定是起了杀心……一定是他……”
她没有告诉令嘉的是,那日她放下了香囊后,并未离开,而是偷偷地避到了树上窥视。她亲眼见着太子看了那个香囊一会,忽然笑了两声,那笑声阴森而幽冷,一点都不像是平日里宽厚温和的太子能发出来的。明韶被这吓得在那树上瑟瑟发抖了许久——哪怕太子都走了,她也不敢下来。
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宋如芳的死正是对这预感的证实。
这个时候,明韶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话语也失了条理,只捉着令嘉的手,极力向她重复道:“小姑姑,你信我,就是太子做的。”
令嘉迟疑了下,还是点头应道:“我信你,我信你。”
这话倒不全是哄骗明韶的。
宋如芳的死若是出自人为,排除掉利益之争,那她也是再想不出其他可能。这种情况下,明韶提出的太子,就是唯一的选项了。
连着受了三个月的内疚、恐惧的折磨,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安,却又不敢同任何人说,如今得了最亲近信赖的小姑姑的肯定,明韶一下撑不住,大哭了出来:“我不知道她会死,我只是想叫太子觉着她不规矩,讨厌她而已……我没想叫她死的……”
她紧紧地攥住令嘉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向她哭诉道:“小姑姑,我认识宋如芳那么多年,她再坏再讨厌,我都没想过叫她死。”
令嘉当然知道自家侄女的性子,活泼开朗,善良体贴,就像一个小太阳,温暖而和煦。在雍京的权贵圈里,令嘉的美貌不足以叫所有人都喜欢她,明韶的笑容却能通吃各家。在她的世界里,鸟语婉转,花香芬芳,灿烂的春光处处可见。哪怕是同人生气,也不过是偶然的一阵小雨,雨后又是天晴,如何容得下那些幽深、灰暗的算计?
只是经此一事,无论如何,那无忧无虑的世界都免不了添上一道阴影了。
看着明韶惊惶不安的苍白小脸上沾满了泪,令嘉替她拂拭眼泪,满怀怜惜。
“四娘,宋如芳的死,你只是给了引子,是太子动的手,他当是主因。”
宋如芳的命是丢的冤枉,但明韶也是无辜,说到底不过是太子造的孽罢了。
“我有错,是我害死的她。”明韶并未信服令嘉的开脱。
令嘉了然她的难以诉人的歉疚,想了想,放柔了声音说道:“你是有错,但无论如何,人死都是不能复生,四娘你再懊悔内疚也是无益,只能就此记下,往后记着谨言慎行就是了。只是若再为此神伤过度,以至于家里人忧心,那就错上加错了。这段时日,你抄完《孝经》,便再抄一篇《华严经》,抄完后等中元那日,我陪你祭给宋如芳。若还是心里放不下,往后每年祭祀都给她祭上一份,算作赔礼吧。”
一遍《华严经》抵得上一百遍的《孝经》的四倍了,然而明韶自不会嫌多,噙着泪连连点头。
把发泄过后,终于露出倦色的明韶哄睡后,令嘉一出门,就见到了等候在明韶院外的令卓、令奕、明轺。三人多有相似的面目上,是如出一辙的忧心。
令嘉冲他们点点头,说道:“已经说开了。”
“四娘究竟遇着什么事?”明轺面带忧虑地问着。
明韶可以说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性情大变的。明韶离家后,他和明炤都快把明韶前些时日遇见的事翻遍了,依旧没发现她遇着什么事。
令嘉言简意赅道:“她无意中撞见了东宫的阴私事里,漏下了宋良娣的香囊,叫太子误以为是宋良娣,最后害了宋良娣的性命。”
其余三人脸色具是变了。
令卓肃色问道:“是什么阴私事?”
令嘉苦笑道:“四娘说她那会根本没留神听。”
“……”
几个人面面相觑,全都无语了。
这罪受的,未免也太糊涂了。
“眼下太子应是不知是四娘,但四娘面浅,瞒不住事,如果哪日进宫显了出来,那就不妙了。还是让她在范阳留一段时日,等事情过得久了,再送她回京。”
闻言,令卓却是蹙了蹙眉,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说出来。
令嘉回到王府时,萧彻还没回来。
自打天候入了夏,萧彻就日益忙碌起来,王府里许多神色肃然的官员进进出出。萧彻也是时常出城巡营,许多次都是夜宿城外。
作为萧彻的枕边人,令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场战事将要兴起。为此,她等闲都是不打扰萧彻的。再加上令嘉在忙明韶的事,两人好些时日都不曾见过。
今日回府,她却是刻意令人去寻了萧彻,让他有空回王府一趟。
晚膳时没见着人,令嘉本以为这事要放到明日了,不曾想睡到半夜竟又叫人给推醒了。
萧彻竟是赶在这漏夜时分回来了。
令嘉披着外衣,打着呵欠下了榻,怀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待借着晕黄的灯火,见着那面上带着些许倦色的人,又转做了心疼。
萧彻正当盛年,精力充沛,便是一个日夜不合眼,看着都是神采奕奕。若非真忙碌到极致,又怎肯在面上显出来。
她挥退使女,亲自上前替他褪下被露水打湿外袍,埋怨道:“我不都说了让你闲裕时回来,又不是多着急的事,放在明日后日都可以,何必叫你赶着夜色回来。灯火照得再明也不比日光,夜里纵马总是危险的……还有夏中夜色清冷,你怎么也不添件篷衣?莫以为内力高就不会感上风寒了……你身上怎么有股硫磺味,你是不是近过军器监的火器?那玩意危险得紧,你莫要让它近身,要试令手下人试就是了……”
令嘉絮絮叨叨了小半天,但萧彻却是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明亮柔和。
令嘉叫他看出了恼意,推了他一下,“彻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不要夜晚纵马,要穿篷衣,不要靠近火器……”萧彻把她方才的碎碎念总结了一番,低笑了两声,“善善说的话,我怎么会不听?”
他答了上来,令嘉尤嫌不足:“听进耳里有甚用,能听进心里才好。”
这种难伺候的劲,正是标准的傅令嘉。
萧彻早有了应付的经验,低头吻上了那张喜人又恼人的嘴。
缱绻而缠绵。
战争是他早已熟悉的事,算计谋划更是被他化作身体的本能,当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着计划步步而下,唯有夜深人静时,那种似野草般疯狂生长的思念是如此的突兀,叫他不知如何应对。以至于乍地来了点火星,就燎成熊熊大火,叫他溃不成军。
令嘉自然是能察觉萧彻的情动,但,她叫他回来,真的不是为了求欢啊!
凭借着过人的自持,令嘉在关键时刻,按住了身上的手,抵在了萧彻胸前,喘着气道:“彻郎,我寻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萧彻的呼吸远比她平稳,面色平静,窥不出半分欲念,倘若忽略他压在令嘉身上的姿势的话。
他止住身,说道:“什么事,问吧?”
令嘉推他:“你先起来?”
这种交缠的姿势哪里是能说事的样子啊!
萧彻无奈地撑起了身,道:“现在能说了吧。”
不能够。
令嘉坐起身,连着往后退了半张榻,同萧彻的距离远得足以再下两个人身时,她才理了理衣襟,正着色把明韶的事说了一遍。
听着她的转述,萧彻缓缓坐直了身体。
太子的阴私,何等样的阴私?
“具体说了什么,四娘没留神,只依稀听见‘卫王府’、‘梧桐树’、‘尸骸’几个词。”
这样的只言片语没有任何意义,且又事涉太子,傅家知道了也没用,反白白忧心,令嘉索性就没同她兄长们说,只等着萧彻来了,才同他说出心中的疑惑。
“卫王虽已开府,但他的王府还没修全,他人就去后,王府就被将作监收了回去。如何会有梧桐树、尸骸?还同太子扯上了干系?”
“不是卫王府,是魏王府——父皇即位前的封号,魏王。”萧彻语气肯定道:“在父皇即位后,洛阳的魏王府就被改成了行宫,五年前,我路过洛阳,曾在那处行宫住过两日,母后昔日居住的殿宇里正栽着一片梧桐。”
竟是事关公孙皇后!
令嘉暗暗吃了一惊,不由看向萧彻。
萧彻神垂着眸,神色幽然,他同令嘉道:“善善,这事你莫要管了。”
这事令嘉自没法子管,但萧彻这般说来的潜台词却是这事的后续他是不会同她说的了。
令嘉倒没有多意外。
萧彻待她少有避忌,连许多公务上的事都能同她分享,唯独公孙皇后是个例外。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一提到公孙皇后,萧彻就会立刻沉默下来,半句话都不肯说。
令嘉心中多有好奇,但顾着萧彻的态度,从来都是不问的。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两人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令嘉本就是睡到一半被叫醒,困意隐隐,没了对话吸引注意,困意渐渐涌上,眼皮越来越重……
她本以为自己能安然入睡,但当她被萧彻弄醒时,她发现,她真是太低估男人的执著了。
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同萧彻打着商量:“能不能……能不能……快点呀?”
萧彻对她的要求,少有不应的。
问题是,此快非彼快啊!
令嘉想再转口,可惜破碎的音节已不足以表意。最后,她只能一口咬在萧彻的肩上,用行动表达自己的不满。
一番温存后,令嘉已是筋疲力尽,萧彻却还清醒。
他同令嘉搭话,“善善,你离京快有一年了,可曾想念傅夫人?”
“废话。”困倦时的令嘉脾气比平时更差。
“你要不要回京探望一下傅夫人?”
困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已不足以运行,但女人的直觉却开始起效。都要搭在一块的眼皮稍稍睁了睁。
“这次,不要。以后,再说。”
为了避免过于困倦的自己被套路,令嘉伸手捂住了萧彻的嘴。
“闭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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