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京中来人的说法, 张氏是因着之前为了明韶离家的事气急攻心,发了风邪, 原以为是小痛小病, 不料缠缠绵绵了一个多月都不见好, 以至于信国公府的人都焦了心。念着张氏在病中多有惦念远在范阳的令嘉,所以请令嘉回京探望一趟, 好叫张氏安点心。
令嘉好不容易恢复冷静后, 第一反应就是令人去收拾行装启程回京。
醉月提醒她:“王妃,四娘子和信郎君的行礼要不要也备上?”
令嘉沉默了一会,道:“四娘的就不必了,这事索性就别告诉她。”
乍一闻讯时,令嘉心中对侄女还有几分责怪, 可待冷静下来, 责怪就消去, 剩下的依旧是疼爱。
张氏的病同明韶有关,让她知道只是叫她内疚焦急。再说, 她才从京中的阴影中恢复出来,面上重现了笑影, 何必再打破这个趋势。还是等张氏病愈了,再来教训她。
至于, 张氏不会病愈的这个可能,令嘉想都不会去想。
她的母亲素来身体强健,家中看护得精细,京中也是名医云集, 哪有可能会治不了。
“至于信郎……”令嘉沉吟一声,道:“让他过来一下。”
万俟信到来后,令嘉直接同他说道:“我娘身体有恙,需我回京探望,信郎,你要同行嘛?”
万俟信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令嘉的神色依旧是镇定的,寻不出半点忧虑,可若细细看去,便能发现她的眼睫沾着湿意,且声音也有些暗哑。这种被掩饰的很好的虚弱忧虑,反削弱了她平日里咄咄逼人的攻击性,叫万俟信无法拒绝。
万俟信沉默了一会,竟是点了点头。
令嘉反倒有些楞了,她其实是做好了万俟信拒绝的准备了。
她想了想,同他申明道:“信郎,我娘现下禁不得伤心,你若是不情愿,不妨在此直接拒绝,我绝不会逼你。”
万俟信叹了口气——他一个孩子做叹气这么成熟的动作竟是一点都不违和。
万俟信以一介侍卫之子一跃成为燕王的义子,步入王府内院一个多月,所有的下仆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半分闲语都不曾叫他听见。需知晓,曹夫人拿他当半子对待,依旧会有些微妙的恶意和轻蔑从一些琐碎的地方冒出来。自然,曹府的仆从在规矩上比不得王府严厉,但背后肯定是有人费心的。
他原来的老师从原来曹家请来的白衣秀才变成张氏族学出身的,学识渊博,人脉深厚的叶先生,甚至担心他寂寞,特意把曹懋也请了过来同他一道读书。在这过程中,令嘉对着曹家的态度虽不能说亲近,但也平和尊敬,半点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只看曹懋能在燕王府那般自在,除了他自身的心大,也确实是令嘉的照顾。
前些时日,令嘉带万俟信去见叶先生那日,她送了他一块流云纹玉佩。
于阗出产的羊脂白玉晶莹洁白,细腻莹润,温润而优雅。
令嘉想要亲手替万俟信系上。
万俟信并不习惯女性的亲近,在她走过来时,有些抗拒地后退。
“我四哥幼时入学,我娘曾送与他这样一块玉佩。”
令嘉用一句话止住了万俟信的后退,蹲下身把玉佩系在万俟信的腰间。
“那时,我娘告诉他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望他能以此五德自勉。可事实上,四哥并未做到。”
令嘉系好了玉佩,却未站起身,看着万俟信说道:“信郎,人生而浊骨凡胎,本性有缺,却正当切之磋之,勉之励之。只要做到如此,纵不成玉之五德,也是无妨。”
在今日,万俟信看着令嘉,蓝色的眼眸干净如朗朗晴空,说道:“王妃,信不是不分好歹的人,你的苦心,信是领受得的。”
令嘉愣愣地看着她,她得承认,她有些感动和窝心。
但紧接着,他又添道:“此行探望傅老夫人,本属信的本分,信自无从推辞。再之外的,恕信不能接受。”
“……”令嘉的感动戛然而止,她无语了半晌,磨了磨牙,终是咬牙道:“后一句可以不用说的。”
得了万俟信的保证,令嘉即可令人收拾行李,通知卫队,准备启程。
明韶却是不解这突如其来的行程。
令嘉同她解释道:“圣人有恙,官家听闻殿下收了义子,便让我带义子回去让圣人看看,盼着能叫她开怀一点。”
这话倒不全是假话,公孙皇后每年春季都要犯病,或轻或重。今年就是重的那遭,至今都没痊愈。为着她的病,四月份时,皇帝想颁布一次大赦为她祈福,不过被公孙皇后拦了下来。最后也只召集了各地的高僧在慈恩寺办了几次大规模的祈福法会。
五月中圣人病讯传来范阳时,萧彻在人后还阴郁消沉了一阵。令嘉初时还试着开解他,但窥出对着她,萧彻是在伪饰无事的模样后,便放弃了开解。索性,过了段时日,萧彻就将注意力移到了将起的战事上。
明韶彼时还在京中,自也是知晓的。
她面带忧虑地说道:“圣人还没痊愈嘛?我出京时,都听说她好了些了。”
令嘉跟着叹道:“这些年,圣人的身体起起伏伏,哪里有个准的。”
应付好了明韶,令嘉便带着万俟信动身,他们从水路一路向西。
“……我二哥二嫂共有三子,大郎明岹,你是见过。二郎明炤,秉性轻浮,你离他远些,不要被他带坏,五郎明劭好学乖巧,比你小两个月,你们可以一起玩耍。还有三郎明轺,他是四娘的同胞兄长,性子却比四娘无趣许多,但武艺是最上乘的,六哥不在,你有什么不解的可以同他请教。”
令嘉正同万俟信介绍京中情况,才介绍完信国公府的事,醉花领着两个使女走了进来。
她凑到令嘉耳边说了几句。
令嘉瞥了那两个使女一眼,她随意寻了个借口哄了万俟信出去。
借口十分不经心,但以万俟信的机灵也不需要这借口有多精致。
万俟信经过那两个使女身侧时,其中一使女忽地抬起头,看了万俟信一眼。
那目光有些复杂,竟叫万俟信愣了愣。
万俟信去后,两个使女中的一个身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身高未变,但身形已不复原来的纤细,取下假髻、面具,正是道诚。另一个自然就是陆锦了。二人却是趁着船队案上采买食物时混上了船,和令嘉的贴身使女搭上了线。
令嘉对易容术、缩骨功并不陌生,甚至于她的贴身侍女醉月也通易容,但男扮女装却是第一次见,不免有大开眼界之感。也亏得道诚容貌秀气,穿着使女衣裙也不过分违和,这才不至于叫她觉得辣眼。
“你们居然还敢来寻我,莫不是以为我心胸开阔到全不计较你们拐带四娘的事?”令嘉面色淡淡,话语冷淡,“又或者说,陆锦身上的毒还没解干净?”
令嘉的目光在陆锦身上扫了一眼,这两道目光淡得毫无感情,竟叫陆锦不可自控地退了一步。
道诚上前一步,挡在了陆锦的身前,“王妃明知三娘胆小,又何必这般吓唬她。”
“胆小的人,可作不出私奔的事,更别说拐带好友。”令嘉冷哼一声,看向道诚,“道诚,看在神一法师的面上,你和陆锦在燕州隐居,我可以尽量帮你们隐瞒踪迹。但陆府若找上来,我无能为力。”
道诚却道:“王妃多虑了,我来此处,却不是为了这事。”
令嘉有些诧异,那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乔装的?
“我只是想警示王妃,信国公夫人身体康健,安然无恙。向你报信的人也是易容的,并非信国公府的人。”
令嘉闻言,蹙起眉:“你是说有人想骗我回京?图什么?难道还想路上截杀我不成?”
道诚未应,继续道:“傅明岹独领三万骑兵,乘船渡海,三日下平壤,十日奔袭,下龙原,俘虏北狄汗王耶律旷,后与燕王合围王庭。耶律齐于王庭临危登位,勉力同燕王相持。”
令嘉猛地站起身,面色沉沉,“这是前线军情,你如何知晓?”
迎着令嘉的含着杀意的目光,道诚神色平静道:“耶律昌大败河西、河东两军,携十万大军连破雁门、云中、代郡三郡,现往范阳而来。”
范阳郡作为运河北道所在,共有五个粮仓,储量近千万石,恰是卢龙塞外三十万大军的粮道的起点。
“……”令嘉脑中思绪纷乱,凭着最后一丝冷静,她问道:“我如何能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凭什么知晓这些?”
道诚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道:“是与不是,王妃问一句身边人即知。”
令嘉手握成拳,脸色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她狠狠捶了下案几,唤人道:“把钟统领和安內监唤来。”
两人到来,躬身行礼。
令嘉的侍卫惯来是由钟榆统领,此人谨慎细致,却在令嘉身上跌过好几个跟头,萧彻并未撤换人选,只是在钟榆头上又添了安石。
令嘉蹙着眉道:“我这两日一直心神不定,原以为是应在我娘身上,昨夜却是梦到了殿下……”
说到这,她顿了顿,咬住唇,一脸紧张地问道:“你们莫哄骗我,殿下在前线,当真是安好,没发生什么意外?”
钟榆和安石对了个眼神,都有些哭笑不得。
安石出声安慰道:“王妃多虑了,前线捷报不断,北狄王庭都已被围,三十万大军在侧,殿下身上怎可能会发生意外。”
令嘉却是急急地问道:“那耶律昌呢?北狄王庭被围,耶律昌在居延不可能无动于衷,西线军情如何?河西、河东两军可有攻下他?”
安石人老成精,面上纹丝不动,可钟榆到底是差些火候,闻言脸色稍变。
令嘉心下一沉,“耶律昌真往范阳来了?”
这会,钟榆脸色大变,安石却还能冷静地说道:“王妃何出此言?”
令嘉幽幽道:“若西军被破,耶律昌定是要驰援王庭。可殿下在王庭围而不攻,静待援军。耶律昌未必敢去。前线大军围城,粮耗日重。以耶律昌剑走偏锋的习惯,只要他手上还有人,他就敢来范阳截粮也不出奇。”
“所以,我娘的病是假的,你们是受令送我回京避险的吧。”
一阵沉默后,室内针落可闻。
安石和钟榆又跪了下来,安石诚恳道:“王妃如此聪慧,自是明了殿下对你的看重,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安危?”令嘉站起身,质问安石:“安内监,范阳乃天下雄城,围山傍水,据四重城墙,高三丈、厚三丈,粮食充足,甲坚兵利,更莫说还有太行三关为凭,耶律昌固为天下名将,但亦不足以轻取范阳,如何就到了“危”的地步了?”
说到这,令嘉一字一句道:“调转船头,我要回范阳。”
安石和钟榆闻言都露出了苦恼之色,看了钟榆一眼,钟榆领了眼色,上前同令嘉交了底:“王妃,范阳、昌平、真定、安阳四府属军,具被殿下抽调成军,余者合计两万三千人。以此与耶律昌相抗,不过在两可之间,结果如何仍是难说,殿下忧心王妃安危,故令我们诱王妃回京。”
令嘉听他提到萧彻,忽然怔了怔。
安石看了出来,趁机进言道:“殿下领军在前,身系三军,王妃万莫令他再分心啊。”
令嘉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不会叫他分心。”
然,还不待安石,钟榆露出喜色。
令嘉却接道:“只要,你们在向他报信时当少传些话。”
“……恕属下不能从命。”安石和钟榆齐齐道。
令嘉叹道:“我就知是如此。”
话音刚落,钟榆和安石的身子忽然晃了晃。钟榆瞪大眼,张口想说什么,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在惊愕中又晃了晃,然后就闭眼倒了下去。
安石的神智比钟榆撑得旧些,嘴巴张张合合,默声说完一句,才晕过去。
“明知那些侍卫只听你们号令,我怎可能不做准备呢。”令嘉自语道,想起安石方才无声的一句话,嘲弄地扯了扯嘴角,“至于我爹,他亏就亏吧,反正傅家也不是亏第一遭了……”
自语时,令嘉打开香炉,往里面撒了一堆粉末,说道:“可以出来了。”
令嘉的两个贴身侍女醉花、醉月、道诚从侧间走入。
令嘉打叫安石、钟榆两人进来前,就备下了这般手段。若道诚的话有虚,令嘉奉上解药,赔个罪就是。醉花、醉月二人在侧室,自会拿下道诚。若不然,令嘉要号令船只,也只能请安石、钟榆两人晕一阵了。
醉花、醉月在侧室听了全程,如今知晓令嘉心意,皆欲出言劝说。
令嘉却是在她们出声前,就挡住了,“劝我的话就别说了,你们当是知晓我的脾性的。”
醉花和醉月沉默,只能听令。
她们是张夫人送给令嘉的人,背后也有着信国公的影子,但依旧是令嘉的人。令嘉洞察入微,又兼秉性独断,紧要事上是绝对容不下属下有二心,哪怕这二心是冲着她爹娘去的。
令嘉又看向道诚:“我也不问你如何知晓那些事,只你来此一遭,应是不介意再帮我个忙吧。”
说得十分客气,但行为上她却是先把陆锦扣押了起来。她不知道诚如何得知的军情,也不知道诚告知她的目的,自少不得先做些自保之举了。
道诚对她的防备只作不见,从容应下。
船上有三百精兵,以安石、钟榆为首。令嘉虽是王妃,但想越级下令却是做不到的。故而她需醉花易容成安石,道诚易容成钟榆,去命令船只调头回范阳。二人同安石、钟榆并不熟悉,扮演起来可能会露出破绽。且从此到范阳的水路不过两日,过了这两日,安石、钟榆两人也拿令嘉无法了。
定下了决策后,醉花却是试探地问道:“王妃,万俟郎君那边要如何,送回京?还是同王妃一道回范阳?”
令嘉默了默,道:“我去同他说。你们先把安内监、钟统领两人安置好。”
说罢,令嘉先走出了此间。
醉花和醉月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道诚却是在此时,走到了安石面前,若有所思地伸出了手。
醉花按住了他的手,不动声色道:“道诚法师是出家人,这些杂事还是我们这些婢女来做吧。”
道诚看出了她的防备,笑了笑,竟是脚下猛地朝安石太阳穴处踢取。
醉花不料他竟真敢翻脸,正欲阻他,却不想那已然晕去的安石忽地睁眼,一手捉住了道诚的脚。他两腿下摆,猛地站起身。
可惜,此时外门已被警觉的醉月挡住。
安石的目光在醉花、醉月、道诚三人身上扫了一圈,自知难敌,苦笑一下,十分识相地举起了双手。
可惜,这次醉花、醉月再不敢放下防备,先是给他闻了一种加重的药剂,确保他全身无力后,才把他捆绑起来。
安石对此十分淡定,甚至有闲心用夸张的嘴型问一旁的道诚,是怎么看出来的。
道诚闭目念佛,假作不见。
皇城司出来的人,其他技能不好说,抗药性绝对都是一等一的。
安石这出插曲令嘉这边还不知,她寻到了万俟信处,同他道:“我娘未生病,只是范阳将来或有兵难,身边人骗我回京罢了。如今我要回范阳,你要同我一道回范阳?还是去京中避险。”
万俟信利落道:“我要回范阳。”
令嘉却道:“你若是忧心你舅父,我回去后便可令你舅父同去雍京,避开兵难。还要曹懋,你若挂念,我也能将他送走与你作伴。不需你为此回范阳。”
万俟信沉默了会,问道:“既如此,你为何要回去?把四姐姐她们接出来就好了。”
令嘉却道:“信郎,你能走,是因为你姓万俟。四娘和我姓傅,范阳是我们的乡梓,是我们历代先辈所在,我们走不得的。”
令嘉总嫌傅家先辈没魄力、坑后辈,但真临了事,她还是作出了和先辈一样的选择。
万俟信蹙眉:“你们不过女流,留着又有什么用?”
令嘉答他:“力有男女之别,义无男女之分。”
万俟信驳道:“力可杀人,义也能杀人嘛?”
能问出这话,确可见此子早慧。
令嘉笑了笑,随即正了脸色,告诉他:“信郎,义确实不能杀人,但能使人杀人,使百人千人万人杀人。”
万俟信愣在了那里。
令嘉摸了摸他的头,叹道:“若我不在,你不好去信国公府。若送你回王府,宫中又会召你。只能先委屈你在我的别庄住一阵,我会……”
万俟信打断她的话:“我同你回范阳。”
“……信郎,你需想好,范阳只是傅家的乡梓。”
万俟信神色倔强地反问:“义岂为一家一姓独有?”
令嘉早知万俟信聪慧,但也就在这会,她才品出些聪慧以外的,更能叫她欣赏的东西。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温柔下来,沉了数日的脸上显出点笑来。
令嘉抚着万俟信的头,语含欣悦:“义非一家一姓独有,好孩子,你说的对。”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觉得解释是挺无力的事,但还是解释下。
没坑,这两天断断续续地在低烧,不舒服但又没什么具体症状,但在这个关头你们应该也能理解我的惊惶之情。
因为是低烧,叫我去吃退烧药也不乐意。低烧也没加剧,只是反反复复,一会有一会没太折腾人了。
所幸,昨天退下来了。
提醒一句,当你身体很不舒服,又没有感冒、喉咙痛、咳嗽这种明显症状时,不妨去下中医院,号准了脉,吃一天药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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