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再回范阳时, 范阳的水路虽还在通行,但能通行的只有官家的粮船, 陆上的四方城门已然封紧。
令嘉暗叹自己迟钝, 竟未留意到河道上的船只已零落至此。
回到王府后不过一日, 就有信从昌平传来。
写信的人是令卓,他在信中气急败坏地把令嘉骂了一顿, 勒令她赶紧离开范阳。
令嘉读完后, 冷笑了一声,把信给烧了。
现在居庸关就在昌平,耶律昌不知何时抵达居庸,令卓根本不可能来范阳。少了令卓,这范阳城中就没人能压住令嘉。
回了范阳后, 令嘉传了钟榆, 欲细问军情。比起目的模糊的道诚, 她还是更信任身边的人。
两日行程,钟榆全程被喂迷药, 外加捆缚,如今解了药性, 但脸色依旧是十分不善。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燕王妃身上出岔子了,且还是在这种关头。以他对燕王的了解, 无论这次最后燕王妃是否安全,他都是要被重罚的。
令嘉对他十分同情,并表示愿意施以援手:“此事是我一意孤行,你与安内监也不过是迫不得已才配合我, 若殿下欲责怪,定也是先责怪我——只要钟统领能配合到底。”
钟榆听着罪魁祸首大言不惭的威胁不由默然。
在燕王的手下原来就难混,而这位燕王妃的出现更是给他的职场生涯平添一个大坑。
但钟榆最后还是低头了。
燕王问罪时,他确实需要燕王妃的帮助。
令嘉问道:“河西、河东两军具为百战之兵,往年同耶律昌对阵勉强能称五五之数,更遑论有去年取下的嘉峪塬为凭,如何会输得这般快?”
钟榆答道:“河西西羌复反,西域的安息、康居两国出兵过葱岭相助耶律昌。”
令嘉暗叹。随着河西的稳定和发展,西域诸国对于殷朝已然不复英宗时的欢迎,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和防备。
令嘉又问:“雁门、云中、代郡具为关塞要地,耶律昌如何只在一月里相继拿下?”
钟榆神色有些尴尬:“战报中未有言明。”
令嘉再问:“河北共计三十万余兵,殿下抽走了二十万组军,河北道应还留下十万,但如今四府合计二万余人,其余八万人去哪了?”
钟榆脸色稍变,变得有些尴尬,但他最后还是说了:“三万在居庸关,三万在紫荆关,两万在常山关”
好吧,他和安石之前确实存在恐吓的意思。却不料令嘉竟对河北的人手了如指掌。
至于她是从哪知道的——自然是那位坑属下的燕王殿下。
令嘉挑了挑眉,从容笑道:“我竟是不知,这般的情景,我为何还要离开范阳?”
“王妃乃千金之子,自不以垂堂为坐。”钟榆更尴尬了。
令嘉脸上的笑一下转冷,她哼了一声,也懒得同他争辩,挥挥手,令他退下。
钟榆去后,令嘉终于放纵自己拿起桌上的杯子狠狠砸在了地上,砸了一个还嫌不够,连着砸了四五个,最后连茶壶都没放过。
瓷器碎裂的声音能叫她此刻火烧火燎的脑子得到一丝片刻的痛快。
把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遍后,令嘉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恢复了理智。
令嘉脾气肖母,一生起气来就爱砸东西。只她性格又肖父,深沉多思,等闲不会动怒,越长大越是如此。像这种控制不住自己要砸东西的行径,在她七岁后,已然绝迹。
由此,足见她现下心中的恼怒。
不过,也由不得她不怒。
有些事就和河道上的船只一样早有痕迹。只要掀开眼前的叶子,便如泰山一般,一目了然。
萧彻出征前,曾数次提起过,让令嘉回京,只是全叫令嘉挡了回去。
当时,令嘉只当他担心他走后,她一日在府中过于寂寞忧虑。
现在看来,这人分明是早有预料,不,不该说预料,应该说预谋。都早有预谋了,却还如此哄瞒她,最厌欺骗隐瞒的令嘉如何能不动怒。
倘若萧彻就在她眼前,零零碎碎的东西定是要砸在他身上的。
令嘉摸着手背上那点零星的淡色印痕,磨了磨牙,心中恼怒非常着:萧彻,你给我等着。
河东被破是军情,仅止于军中的紧要人物。但范阳是上层十之□□皆是军户,于军中自有人脉,被常年的战争磨炼出来的敏感嗅觉,让他们第一时间发现了范阳守军的异动。他们自是不知详情,但也正因为隔着一层纱布的未知,倒是比知晓更要提心吊胆。
当有人通过傅家打听到令嘉这处时,令嘉便知是时候体现自己回来的意义了。
她于王府办了一场秋桂宴,宴席办得紧迫,未见得如何华丽,来人也只范阳府中的名门人家,宴上更是只得吃喝玩乐,口紧的王妃未曾透出半句。有着这么多的不足,只已足以向外传递出稳定的信号。
令嘉是燕王的王妃,傅家的女儿,现在的范阳府中,无人的身份能比她更尊更贵,如她这般的身份,尤且安坐范阳,其余人又何必咋咋呼呼地吓自己呢。
然而,这份被令嘉刻意营造出来的安稳局面,未满一旬,就被一个天大的噩耗打破。
居庸关连同昌平府一同被耶律昌破了。
守关的令卓身受重伤,被令奕救回,三万守兵只存下来万余的溃兵,被其他将领拢合,退到了范阳城。
收到消息的半个时辰后,令嘉终于从这个天大的噩耗里缓过神来,问道:“你们究竟是如何输的?”
在她对面的是才从战场回来的令奕。他非将帅之才,领的职务不高,这次被令卓放在手下领了百来人。倒是阴差阳错地在战乱中救出了中箭的令卓。回到范阳后,令人将令卓送回傅府后,他第一个回来向令嘉交代事情。
在亲兄长令奕面前,令嘉半点没掩饰自己的咬牙切齿: “以居庸为据,统两万精锐,还是以逸待劳,就这样你们居然输给了区区十万人?还是三日破的!你们都是没长手脚的废物不成吗?还是说有人短了你们的粮饷,叫你们全没力气了?”
十万大军被指着说成区区,着实有些冤枉。可在居庸关前,又实在称不上冤枉。
细数大殷诸多关口,居庸关不好直说是天下第一关,但自承建以来,从未破过的关口,只此一家。
居庸关建于前吴太.祖朝,至今三百余年,从未破过。
是为令嘉先祖伯平公驱走戎人后,在军都、居庸两关故地上起建的一座关城,正处在在金柜、翠屏两座山夹出来的狭道中一处两头尖,中间宽的天然关隘中,还有一道深水关沟绕在右两侧,形成天然的护河。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利。
其最辉煌的战绩是在前吴中宗朝,鲜卑人以三十万下河北,却被三万人挡在了居庸关外,连月不克,后为援军所破。居庸关声明远扬。哪怕是本朝开国的太.祖当年欲下河北,都被拦在了居庸关之外,最后只能悻悻然地和傅家和谈,给出了一个王爵。
后代人欲下河北,都是走的紫荆、常山关,而不愿去和居庸关死磕。就是北狄前任汗王耶律尧,得了赵王的便宜,依旧不敢直面居庸关,选择绕路紫荆关。
居庸关作为河北重要关隘,所有的辉煌成就都脱不开一个傅姓。然而,这份荣耀在今日就这样砸在了令嘉这代人手里,真由不得令嘉不呕血。
令奕对着妹妹难看的脸色,抹了把脸,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七娘,你也好,燕王也罢,都太小看耶律昌了。”
“他领一批人弃马步行,连夜翻上了金柜山,速下横岭的塞垣。横岭受袭燃烟,然后趁着居庸调援之际,下的居庸关。北狄起势如虹。三哥心口中箭,主将倒旗,士气大衰,死伤未满三成,就出现了溃军。亏得周将军他们及时拢合,方不至于全军覆没。
令奕统军没多少才能,但挨的揍多了,总结起败绩来都是头头是道。
令嘉听后,半晌无言,犹自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六哥,三日啊!”
令奕同她道:“就是三日不到,一日驻营休憩,一日翻山越岭,一日攻下居庸。”
令嘉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无比。
作为傅家的女儿,令嘉虽未上过战场,但也算是个纸上谈兵的能手。她自是明白,耶律昌如今率领的军队是何等的可怕。
他的可怕不在于他攻下了居庸关,相反,因为他的可怕,他才攻下了居庸关。
从代郡至居庸七百里地,这七百里地,此人率骑兵用了六日,日行百十余里,这等行速无疑就是急行军。急行军最耗兵力,然耶律昌所率大军如此急行军不过一日,便能完成翻山越岭这种更耗兵力的活,取下居庸这等雄关,几乎能称奇迹了。
能做到这等地步的军队不能说没有,但必为精锐中的精锐,此等精锐,穷极大殷大约也能凑出十万,然而现在他们只有河北一道啊。于是乎居庸关那三万守兵在其面前,竟和纸扎的老虎一般。
兄妹俩相对无言后,令嘉揉了揉额头,终是认清了现实,露出了令奕同款的苦笑,“六哥,我记得耶律昌的部将以前也没这么……这么……这么能耐啊!”她顿了两下,才寻出一个不算恰当,去能概括她心中震惊的形容词。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谁知道——”令奕叹了一声,苦中作乐地同她开玩笑:“也许他打动了他们的长生天,送了天兵下凡助他呢!”
这样的玩笑反叫令嘉起了逆反的斗志,她冷笑道道:“管天兵还鬼兵,就是神仙下凡,也没有叫我们束手就擒的道理。紫荆关调了两万余过来,范阳府内有万余人,再添那溃兵,差不多够着五万人,倚靠着范阳,依旧有相抗的余地。”
令奕问道:“那第一个问题——七娘,你准备令谁补上三哥的份,作那统将?”
令嘉再次沉默了。
此次出兵北狄,实为灭国之战,实为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大战,也算是十年都未必一遇的升官发财好机会。连底层的军户人家,都是削尖了脑袋往军队里钻,就更不用说中上层的将领人家了。
往日兵满将满的范阳现下从品级、经验、能力综合来论,拿得出手的将领只四人,范阳原来的守将姚业,才回来的居庸溃军的将领杨功成和廖永定,还有从紫荆急援而来的周仁。
如今有权力任命统将的令卓正在昏迷,能压住这四人决出统将的也只剩燕王妃傅令嘉了。
令嘉将这四人细细思索了一番,叹了口气,说道:“还是令……”
剩余的半截话没吐完,钟榆竟是闯了地进来,这位惯来沉稳的侍卫统领面上竟露出几分焦灼的急色:“王妃,军营有人哗变,需傅六郎君速往。”
令奕虽然职位不高,但作为傅家子,他能在令卓昏迷之际,接替傅家的话语权。
“……”令嘉听了这消息,沉默了一阵,冷不丁地同令奕道:“六哥,如果我折在了此处,墓志铭上一定要写‘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句。”
令奕回她道:“七娘,你想墓志铭时不妨替我也想几句吧。你要没了,我肯定活不过娘那一关。”
听了这句回谑,令嘉忽地一笑,笑容明艳如桃李,眼中却是烧着两朵怒火,“五郎领兵在外,北狄兵临城下,值此存亡之际,我倒想听听这个哗变是怎么个哗变法的。”
她同钟榆道:“随我去军营。”
钟榆大惊失色,下意识挡在了令嘉的路上:“王妃。”
令嘉唤道:“六哥。”
令奕一手按在了钟榆肩上,诚恳道:“钟兄,你若非要拦,我也只能和你动手了,结果定是你输。我觉着你与其输在我的手下,不如省些力气同我一道护送七娘去兵营。你觉着呢?”
钟榆听了此言,脸色青得几乎发黑,他用恳求的语气道:“傅六郎君,王妃安危为重啊!”
令奕摇摇头,叹道:“若真放任军营哗变下去,过会耶律昌来了,那时七娘才是真的危险。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七娘过去。有你们王爷的名头在,没人敢对她动手的。”
就在这二人言语间,令嘉已然越过了他们,行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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