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原本以为生完孩子之后,她就能彻底解脱了。
事实证明, 她太低估萧满满的厉害了。
在满满刚出生那会, 前一刻她还在为自己女儿的长相忧郁, 下一刻, 小婴孩睁开一双清亮的明眸朝她看了一眼, 她一颗心就融化为水, 彻底把美丑给抛到了脑后, 对着那副皱巴巴的小猴子模样,一口咬定她女儿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小婴孩。
萧彻嘲笑她就见过这一个婴孩,令嘉很不客气地拿了她的侄子侄女来为她女儿垫脚——在萧满满出生后,令嘉往日的小心肝明韶已是昨日黄花。
令嘉这个对外貌十分挑剔的颜狗,对着萧满满小娘子那张红通通的小脸,能目不转睛地看上一整天都不带腻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给她带来无尽的欢喜。哪怕是令嘉之前最厌烦的啼哭声在这种欢喜的加成下, 显出了几分悦耳来。
在萧澄出生前,令嘉从未想过亲自喂养她,也没人觉得她有喂养她的义务。因为与她同等身份的女眷都是不会亲自哺乳的。
哪怕她自医术上知晓母亲的初乳对婴孩有着不少的好处,但在她看来, 王府有精通小儿科的御医随侍,两个乳母更是早早地用起了滋补的药膳, 她的孩子并不差这一点好处。
而与之相应的, 她所要承担的却是寡淡克制的饮食、身体变化带来的胀痛、严重受影响的作息等等辛苦。
但真把这豆泡点大的小人抱在怀里时,令嘉却是发自内心忧虑起来。
她是那样的柔软,也是那样的脆弱。
她莫名就想起自己的长兄,那个未满周岁而夭折的孩子, 那是她父母一生都未能释怀的痛楚。
在这种难言的忧虑下,当有一次满满发自本能在令嘉胸前摸索时,她犹豫了下,却是把使女们都退了出去,偷偷解了衣裳,为女儿哺乳。
哺乳并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满满小娘子吃相霸道又凶蛮,全没继承她爹的温柔,叫她娘受了好一番疼痛。但当满满吃饱后,满足又依赖地依偎着令嘉时,又觉得这点疼痛也不算什么。尤其是,满满在包括亲爹在内的旁人和亲娘之间,表现出明显的对亲娘的依恋后,大为得意的令嘉就更乐意为她服务了。
于是乎,为了这点小心思,令嘉偷偷摸摸地倒了回奶的药汤,背着使女和母亲,隔三差五地给女儿添点小餐。在她的欺瞒技能下,这事一直到令嘉出了月子后才被发现。
发现人是萧彻,发现的过程十分的不可描述。
事后,萧彻十分反对令嘉哺乳。
令嘉因早产天生就比旁人少了份元气,怀孕生子又是减损元气之举。现下正是她休养之事,哺乳损耗气血,不利于她休养。
在他看来,满满固然是掌上珠,要捧在手心,但令嘉更是心尖肉,半点碰不得。
可无奈,这块心尖肉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最后两人达成协议,他替她遮掩,但最多再半个月,时间以到,令嘉就需乖乖去吃那些回奶的汤药。
多了这个时限后,令嘉大感机会不多,每次给满满哺喂时,总忍不住放纵她多吃一点。
而满满却是个和金鱼一样不知饱的,给她吃的,她不吃完绝不肯停。
于是乎,这母女俩,一个放纵,一个凶吃,就吃出了问题。
胃口素来很好的萧满满突然不肯再吃东西,同时哭啼不断,怎么哄都哄不住。在这开始嘹亮,渐转无力的啼哭声中,令嘉心都叫这孩子哭碎了,只恨不能为她分担痛苦。萧彻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凤目冷然,脸色十分难看。
过了一会,御医被捉来。公孙皇后心思细密,当年萧彻和令嘉离京时,她便为他们配上了数位御医,有精通产科的,也有精通小儿科的。现下被请来的这位刘御医就是小儿科的能手。
他是在膳间被人请来的,被请得急,来了之后又乍的见了燕王、燕王妃二人凝重的脸色,不由严肃起来,只当安阳郡主出了什么大毛病。
哪想的在这小郡主的食指上一捏,他暗暗翻了个白眼
就是个食积的小毛病而已,通俗翻译就是吃太多了,小婴孩肠胃不够给力克化不了。
毛病确实不大,一剂汤药下肚,小人立时就安静下来。但却把萧彻和令嘉这对初次作父母的夫妻给吓坏了。
才傅府赶到王府的张氏听闻事情经过后,却是要追究乳母们的责任。
她养大了六个孩子,还成功通过令嘉这种地狱级挑战,有着十分丰富的照顾孩子的经验。
她肃色同令嘉说:“婴孩肠胃弱,本就少食多餐,每个时辰该喂多久都是提前规定过的。如今突然出了问题,定是哪个乳母粗疏,纵着满满胡吃,当严惩一番才不致有下回。”
听到这,令嘉方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当即落下泪来。她还算有担当,不叫乳母替她顶错,抹着泪地跟张氏坦白了自己偷偷哺乳的行为。
眼看张氏脸色越来越难看,萧彻立时出面道:“善善只是初为人母,太过着紧满满,才如此行事,真细究起来,也有我粗疏大意的错,夫人体会善善的为母慈心,就莫多责怪她,怪我就是了。”
萧彻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张氏的脸又沉了几分。她是七娘的亲娘好吧,怎可能真的委屈了她,哪需得他来做好人回护七娘。尤其是听他“善善”长,“善善”短的,张氏很难不想起自己被抢走的姓名注册权。
新仇添着旧恨,张氏丝毫不顾忌萧彻的身份,把女婿、女儿从头到脚全都数落个遍,道:“……你们没经验,就该虚心些,多听听有经验的人,莫要仗着自己聪明,自作主张,作人父母需要的不是聪明。”
令嘉满腔懊恼、自责,又被母亲数落得狠了,闷声哭着不应。还是萧彻发挥唾面自干的好涵养,把这暴脾气的岳母送了出去。
回来就见得,令嘉扶在满满的摇篮边,仍带湿意的杏目专注地看着满满的睡颜。
见萧彻回来,她和萧彻叹道:“彻郎,满满的运气可真差,偏偏就投作了我们的长女。”
赶上她父母最青涩、最没经验的时候,比她弟妹多吃许多苦头。
萧彻做到她身侧,动作轻柔地替她抹去泪痕,安慰她道:“有失必有得,满满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她生下来后,你一颗心全扑她身上。便是往后再有其他儿女,你顾着前头的满满,怕也做不大这般全心全意了吧。”
令嘉听着这状似温和的话语,在生产后迟钝了许久的第六感忽然发出了预警。
她稍稍垂下眼帘,脸颊微红,吞吞吐吐道:“……我对满满也算不得全心全意,我还要顾念你呢。”
萧彻看了她一会,突然笑了,他低头咬住那饱满欲滴的耳垂:“小骗子。”
这一咬的力气不大,但却十分地磨人。
令嘉身子酥了半边,但还是勉强撑着伸手推他,委屈道:“我哪里骗你了?”
萧彻松了嘴,语气淡淡道:“傅夫人刚来那会你是怎么和我说的?”
令嘉目光登时游离起来。
张氏为了照顾女儿生产的事,千里迢迢从雍京来到范阳,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无奈张氏对女儿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做事也不怎么周全,少不得会侵犯了这对夫妻的私人领域。而萧彻面上是有一副好脾气,骨子里却是个极强硬的性子,他连自己爹娘的话都未必肯听,哪里会忍受张氏的指手画脚。
这两人凑到一个府里,拿的根本不是岳母女婿一家亲的剧本,而是婆婆儿媳大战三百回合的剧本。
索性令嘉这个□□兼夹心饼深谙和稀泥之道,哄哄亲娘,劝劝丈夫,令两人各退一步,总算挨到了满满出生。当然,哄劝萧彻的过程中,她少不得巧言令色地许下承诺,至于这些承诺具体是什么?
令嘉表示,床上说过的话,她从来是不记在心上的。
不过没关系,她不记得,自有人会提醒她。
萧彻凤目轻挑,用越发温柔的语气说道:“你和我说,待你生产完,就让傅夫人帮忙照顾孩子,我们一道去汤泉别庄,好好休息一阵。可现在呢?”
令嘉在早孕期吃足了苦头,虽有为母天性,但对孩子还是不耐烦居多。萧彻自是就信了她的话。哪知道她居然把“真香”贯彻得这么彻底,在萧满满出生后,眼里就只见得这一个小人,莫说萧彻了,就是她自己都被抛到了脑后,不惜自己的身体,亲自为满满哺乳,萧彻看在眼中,早就动了怒意,不过压着不发罢了。
令嘉弱气地解释道:“彻郎,我也顾念你,只是满满还这么小,这么弱,什么东西都能伤到她。我不看着,实在不放心。”
“善善,你挂念满满没有错,可满满身边自有服侍的人,这些人也是你的眼睛,你既用了人就莫要疑,此事不需你亲力亲为。你且看看你自己,多久没安睡过了。”
萧彻抚上令嘉的眼下那片青黑,露出心疼的神色。
婴孩夜哭频繁,满满本就当与令嘉分房。可无奈令嘉太过着紧满满,非要把她放到自己房中,累得与她同房的萧彻这些时日都没睡好。
令嘉拨开萧彻的手,斜眼睨他:“我许久没安睡,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吧。”
若非这人时不时在吵醒后,拖着她来一回,她何至于如此困乏。
萧彻脸上半分愧色也无,理直气壮道:“若不这么做,你怎么肯令人把满满移到偏殿去。”
就是他这么做了,令嘉也硬是要克服赖床的毛病,早早醒来去看满满的情况。萧彻想过要改掉令嘉晚起的作息,但绝不是改成这种晚睡早起的作息。
令嘉气结道:“你既不想与满满同房,就不能直接和我说嘛?”
“善善,问题不在满满,而在你。”萧彻轻叹一声,目光深深道:“你太看重满满了。”
令嘉蹙起眉,又是生气又是不解:“满满是我们的孩子,我看重她又有什么问题?”
“善善,你还记得福寿嘛?”萧彻忽然问道。
令嘉愣了愣。
萧彻一一数道:“你说过,生完满满就去傅府接它回来的。信郎那孩子,你多久没过问他的学业了?你还许过你那侄女要在王府为她组一场击鞠……”
令嘉额上忽地溢出了冷汗。她忽然意识到,在这段时日里,被她冷落的不止萧彻一个,还有她曾经挂念的一切。
萧彻拂去令嘉额上的汗,叹道:“善善,你这些时日太过紧张了。”
令嘉默认了萧彻的判断,轻声道:“我只是……只是……”
萧彻替她接道:“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满满而已。”
令嘉点了点头。
张氏因着她长子的夭折,尤其担心作为头胎的满满。每回见令嘉,都恨不得把所有照顾孩子要注意的事灌输给令嘉。她的态度无意间就给令嘉留下了头胎很容易夭折的印象。
萧彻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好直说岳母不是,便只能拐着弯地劝令嘉。他抚着令嘉背,温声道:“善善,你把我们的满满生得健康又活泼,只要我们好好看顾,她定是能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只是你想要看顾好她,当先看顾好自己才是。”
令嘉沉默了一会,轻叹一声道:“我随你去汤泉别庄住几日吧。”
萧彻含笑道:“傅夫人一直觉得我们太年轻,不会照顾孩子。如今把满满交给她,想是能让她放心很多。”
“……彻郎,你其实是想说,用满满拖住我娘,她就不会来插手我们的事吧。”
萧彻捏了捏令嘉,义正辞严道:“善善,我们要敬重长辈。”
令嘉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那是我娘,我哪里不敬她了。”
捶完人,令嘉忽又笑了,伸手抱住萧彻,满含敬慕地仰视他:“彻郎,你真好!”
萧彻的唇角微微上扬,但还是挑道:“那我和满满哪个好?”
令嘉不吝甜言蜜语:“满满何能及君也。”
萧彻满意地抱住了人,同时朝摇篮里不知何时睁开眼的萧满满小娘子抛去一个含蓄的得意眼神。
萧满满小娘子朝她这个无耻的父亲吐了个不屑的泡泡。
才到汤泉别庄时,令嘉十分的不习惯,甚至于会半夜惊醒,觉着自己听到了满满的哭声。萧彻十分耐心地抚慰着她的情绪。为此,他甚至捏着鼻子特意将福寿从明韶手上接来陪伴令嘉。有萧满满在前,萧彻终于发现了福寿的好处,起码它不会在他和令嘉燕好途中,哭哭啼啼地要来寻令嘉。
福寿对令嘉有着不可取代的特殊意义,在它委屈的喵喵声中,令嘉思及与它分别许久,在愧疚之下,总算是分出了几分心思给它。而每日从王府送来的消息也都告诉令嘉,满满被她外祖母照顾的很好,她并没有令嘉想象的那般离不得她。
基于这种种,令嘉在满满出生后满心的焦虑渐渐淡去,她终于有闲心和萧彻重温曾经的鸳梦。
汤泉别庄于萧彻和令嘉,都是一段难忘的回忆。他们萧彻和令嘉夫妇成婚初是剑拔弩张,后来虽渐渐生情,但总少不得磕磕碰碰。还是自汤泉别庄开始,他们才算水乳相融,再无间隙。
如今旧地重游,寒梅未开,但人面狸奴依旧,自是一番温情。
待到一旬后,令嘉同萧彻携手回了王府。
张氏见女儿面如灼灼桃花,目含熠熠光华,一扫此前的苍白疲倦,不由暗叹萧彻能耐。
令嘉可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哪里看不出她之前的反常。只是任她如何劝说,令嘉都未入心罢了。女儿终究是长大了,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出现了另一个能叫她全心全意依赖的人了。
想到这,张氏偷偷冲满满感叹道:“生女百般愁,这滋味还需得满满你长大后,来替你外祖母还给你爹娘啊!”
萧满满小娘子冲她外祖母吐了个无辜的泡泡。
作者有话要说:不用怀疑,令嘉就是得了产后焦虑症。
对于夫妻感情来说,怀孕生孩子是个连着的两个大坑。不知多少对恩爱情侣倒在了这两个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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