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回到王府后,先是抱着满满掂了掂重量, 发现重了不少。她捏了捏她那张越发白嫩的小脸, 恨恨道:“你这小骗子, 之前不还很黏我的嘛, 离了我这么久, 也不见你有多挂念。”
虽是数日未见, 但满满依旧能认出令嘉的气息, 在她怀里,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无齿笑容。
令嘉叫这笑容软了心,叹道:“谅你年纪小,还是放你一马吧。”
她逗弄了满满一会,正赶上了御医要来给满满诊安的时候。
见了那御医,令嘉十分惊讶:“怎么是你?刘御医呢?”
道诚从容道:“刘御医家中有事, 前两日告假回乡,临走前请了我代他为郡主看诊。”
“你是几时和刘御医相熟的?”令嘉十分疑惑。
“去年被王妃遣去作军医时相识的。”道诚答道
“……还真是缘分啊!”令嘉假假地笑道。
道诚微笑不语,只安静地按住了满满的食指,沉吟一声。
“满满如何?”
令嘉怀抱着满满, 距离道诚很近,道诚略抬眼就能见着她脸上的紧张之色。
他眨了眨眼, 轻笑一声, 道:“郡主十分康健,王妃不需担心。只是王妃最好还是先放下郡主。”
“为什么?”令嘉有些反应不过来。
道诚看着令嘉那有些发抖的手臂,诚恳道:“我怕王妃摔到郡主。”
“……”臂力小,体力也差的令嘉讪讪地把满满放回摇篮里, 但目光依旧在她脸上流连。
“王妃很疼爱郡主。”道诚似叹非叹道:“我记得你以前很嫌弃婴孩的。”
令嘉漫不经心道:“自己的孩子是骨肉,别人的孩子哪比得了。”
道诚问她:“如果生的是男孩,你也会这么疼爱?”
“既是骨肉,何分男女。”令嘉私心里会觉得女孩乖巧些,但大体上还是男女平等的。
听闻此言,道诚抬起头,忍不住想问她,既然是会疼爱的,那又为何……为何要冷淡他呢。
所幸,下一刻,他就清醒了下来。
眼前的人和他的母亲用着同一个灵魂同一副身体,但她们是不一样的。她远比他的母亲幸运,她不曾经历过那些沉重的伤痛,眉宇间不会锁着那样消不去的忧愁,所以她才可以这样全心全意地去爱她的孩子。
好不容易从满满身上移开眼,令嘉看向道诚,颇为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没随陆三娘一道回京?我还以为你对她有意。”
“……王妃想多了,三娘不过是个孩子,我同她绝无私情。”
“没私情你还拐她出走做什么,你同陆相有仇不成?”令嘉才不信这话呢。
道诚眼也不眨地扯谎道:“三娘同她爹娘斗气,欲离家出走,赶上我远游,就同行了一程。”
“她要离家出走,你就带她走?我可不记得你又这么好说话……说起来,我记得你打小就和陆三娘十分投缘,两个人成天凑到一块有着说不完的话,她对你比对她兄姐都亲近,惹得陆斐那家伙几多吃味。”令嘉饶有兴致地看着道诚。
……这人果然和他母亲不一样,他母亲才不会这么八卦呢!
道诚面色淡淡道:“王妃,我以为比起旁人的事,你该把多余的心思放在郡主身上。”
令嘉没好气道:“若不是看着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怕你后悔,我才懒得多这嘴呢。”
道诚抿着唇,淡淡地看了令嘉一眼,说道:“我绝不会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他才不会像他那对糟糕的爹娘一样,把自己的事搞得一团糟,还需要子女来帮忙收拾烂摊子呢!
抱着这种微妙的鄙视心态,道诚在出门见到萧彻时,他并未如往常般向他行礼,而是直接越过了他。
萧彻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萧家的后人,逆着天改的却是令嘉的命,他十有□□是他与令嘉的直系后辈,且辈分不会太远。
但他对他们的态度却是十分疏远,不见半分孺慕亲近……
这份疏远可以理解为陌生,也可以理解为抗拒。
萧彻入内探望完满满,得了满满的几个泡泡回应后,对令嘉提道:“善善,你曾经好像说过道诚和我有几分肖似。”
“……五郎,你莫不是在怀疑他和官家有关系?”令嘉含蓄地问道。
不,他是在怀疑道诚和他有关系。
萧彻隐下这说出来大约会被令嘉当作是疯话的话,说道:“他可能是祖母娘家许家那边的人,旁人都说我肖似祖母,所以我们许有两分相似。”
听到这,令嘉应道:“模样上只眼型有些肖似,但你们笑起来的那种神韵尤其相近,细算起来,连那闷性子都有几分像……他莫不是你在哪留下的风流债?”
萧彻下意识地一惊,但再看令嘉却见得她目含戏谑,便知她不过是在调侃他。
他在令嘉额上敲了敲,没好气道:“善善,你明知他同你同岁,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风流债。”
一番戏语不过一笑而过,但如大雁飞过的天空,总还是留下了些痕迹。
又过一月,京中传来了消息,随着皇后病情渐重,皇帝为了替皇后祈福,已下令大赦。
自□□起,到英宗朝,大殷共赦过三次,每一次的大赦都紧随着皇后的崩逝,以至于给大赦这个原本是以施恩行善积福为目的的政令披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断弦赦,赦过弦断。
这种官宦人家暗地里细碎的评论,皇家又岂会不知。
只是当以帝王之尊也终是无法从容面对生死这道关卡,在无从选择的情况下,也只能寄期望于此虚无渺茫之说中。
哪怕断弦赦的名声人尽皆知,但皇帝依旧是下了大殷朝的第四道赦令。
与这道赦令紧接着来的,是皇帝对的召令,令所有在封地上的儿子都带着家眷回京侍疾。
燕王自也在其列。
萧彻收到这相当于皇后的病危通知的召令时,表现得十分平静。
很诡异的平静。
哪怕是以令嘉对萧彻的了解去看,也没从这份平静中寻出半分勉强或者伤心来,全然不同于清河公主去时他的反应。
孝字在上,公孙皇后病危,哪怕是安王、鲁王那些庶出皇子,这会也要哭哭啼啼地做出一副不胜哀恸的模样来。
更别说萧彻这个皇后亲子,还是极得皇后疼爱的亲子!
令嘉深深地不解。
她分明记得,两年前萧彻还是会为皇后的病情动容的。
令嘉实在撑不住这份疑惑,到了人后,迟疑了一阵终还是问萧彻道:“殿下……你不不伤心嘛?”
萧彻凤目轻垂,用十分冷漠的语气说道:“既然母后她自己都没把这生死放在眼里,我又何必为她作多余的伤心。”
令嘉叫他在这一刻显出的冷意惊了惊。
下一刻,萧彻再抬眼,又是云淡风轻,“母后病重,路上定是要赶时间。善善你惯来体弱,又才出月子未久,满满更是幼弱,你们都经不起这车马劳顿,还是留在范阳的好。父皇、母后他们不会苛责的。”
令嘉其实有心想问,他前一刻说的话是什么缘故的。可她又分明知晓,他是不会向她解释的。
萧彻从不吝于同令嘉分享他的过去,在英宗、宣德皇后陪伴的童年时期,雍极宫里清冷单调的少年时期、在战场度过的艰难的青年时期……但在他所有说出的过去里,令嘉都不曾寻见一丝一毫与皇后有关的只言片语。
显而易见,萧彻和公孙皇后有着不为人知的罅隙。
曾经出于明哲保身的心思,令嘉对此并无兴趣。可到了现在,她有心想探究,却又开始顾忌萧彻的态度,不舍得迫他。
所以,令嘉终究只是道:“我想同你一道回京,我不想同你分离。”
萧彻面色稍柔,劝道:“那你就舍得与满满分离?”
满满那么年幼是肯定没法回京的。
谁知,令嘉只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我还是想同你一道回京。满满这里有娘在,相较之下,我更不放下你。”
萧彻抚上令嘉的脸,沉声道:“此次回京,有灭北狄的功劳在前,我本就招眼,又多了我那几个兄长的掺和,定是会生出许多事端。善善,你素来不喜那些阴暗的算计,索性就留在范阳。我保证,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的。”
令嘉沉默了一会,终是应下。
说服她的,并非是萧彻的话语,而是他凤目中那欲言又止的忧郁。
在备好车马后,萧彻在召令的第二日就启程回京了。
来王府探望令嘉的张氏,听闻此事后,伤怀道:“圣人她分明比我还小一岁,怎么就病到这份上了呢。”
令嘉听到此句,忽然问道:“娘,你曾做过长公主的伴读,应是很早就同圣人相熟了吧。”
“总角的时候就认识了,但也说不上熟。”张氏面露追忆之色:“念书那会,长公主很不喜欢圣人,我作长公主的伴读,也不好跟圣人往来太多。”
令嘉面露讶色,“可现在长公主和圣人处得很好啊!”
张氏道:“你也说了是现在了,都是当祖母的人了,怎么可能还会为少时那点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斤斤计较。”
令嘉若有所思地问道:“娘,长公主年纪小时为什么不喜欢圣人?”
就公孙皇后那为人处世的能耐,哪怕往前推个几十年,也不至于轻易得罪了新城长公主去,她们还是嫡亲的表姐妹呢。
张氏道:“长公主嫉妒圣人占去宣德皇后的喜爱。”
令嘉愕然:“长公主竟是这般心胸狭窄!”
她虽未与新城长公主有过太多接触,但对其女康宁郡主的品性还是颇为认可的,由女及母,她还以为新城长公主的人品也是不错的。
“圣人是无辜,但长公主也算不上心胸狭窄。这事要怪还是得怪宣德皇后没做好。宣德皇后这人——”张氏莫名摇了摇头道:“是个风华冠绝的人物没错,但做她的子女却非幸事。”
“宣德皇后待长公主不好?”
“不能说不好,只宣德皇后为人自持清冷太过,对着儿女也难有热度。只是她对子女一视同仁,所以也没什么。偏偏圣人入宫后,宣德皇后对她却是格外的亲善,长公主是被捧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差别,自然就对圣人生出芥蒂来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令嘉总结后,又追问道:“长公主地位尊崇,她既不喜圣人,那圣人处境不很艰难?”
宣德皇后可是出了名的不通俗务,新城长公主动些手段为难公孙皇后,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宫人定是会帮忙隐瞒的。
“听说是挺难的。”
“听说?”令嘉目露诧异,“娘,你不是同她们一道念书的嘛,居然也不清楚。”
“长公主的伴读换过一批,我是后来去的那批。我作伴读时,圣人的处境已是好了许多。”
令嘉听出了这言外之意,“长公主的伴读换人是和圣人有关?”
张氏点头:“据说是那些伴读假借长公主之名,把圣人关进了一处偏远的殿宇里,关了快两天,才被现在的官家寻出人来。这事惊动了宣德皇后。英宗和宣德皇后觉得那些伴读心术已坏,就换了其他人。英宗甚至还为此特意去寻了你外祖父,原来你外祖母觉得长公主身份太尊,脾气不太好,不舍得我去做她伴读。也就英宗发言,我才进的宫——然后就遇上了你爹……”
张氏思及少年往事,面露柔色。
令嘉对自己爹娘的往事没兴趣——早就从丹姑掏干净了,她一心追问道:“圣人和官家就是因这事定的情嘛?”
“差不多吧!”张氏收起追忆之色,淡淡道:“官家打小就护着圣人,那会可真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谁不说是天作的良缘,谁知道成亲后——也就那样。”
朝野公认的恩爱帝后在张氏嘴里也就落得一个轻飘飘的“也就那样”的评语。
但也不算冤枉。
张氏可是独占丈夫后院至今的人,如何看得上那掺杂了几十个妃嫔的恩爱。
令嘉吐槽道:“娘,你别拿爹去作比,天底下的郎君能做到爹这样的有几个?”
就是她现在和萧彻正恩爱,都不敢拿萧彻和她爹比。
“谁拿你爹去和官家比了,就官家那行径,大街上随便寻个郎君出来都比他强。”张氏面露冷笑:“你莫看现下官家待圣人十分恩宠,当年圣人还怀着太子的时候,他把怀孕的宋贵妃送到圣人眼前,在知晓宣德皇后不许的情况下,硬逼着圣人为他向宣德皇后请封宋贵妃为侧妃,生生把圣人逼得难产。这样的做派,我如何舍得拿你爹去比。”
令嘉倒吸一口气。
以皇子之尊,纳侧立小是寻常事,但为此逼得怀孕的发妻难产……渣到这程度,也确实是难寻。但令嘉却很难把母亲口中的人渣和皇帝联系到一起。
“……可现下,圣人对宋贵妃也未见得如何宠爱,反对圣人多有爱重,圣人所出的太子、五郎他们宠渥远胜其余皇子公主。”令嘉忍不住质疑。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不过是贱性作祟罢了。”张氏对皇帝的形容用词十分不敬。
“圣人怎么成了得不到的?”
“太子出生后,宣德皇后就派人接圣人、清河公主、太子入京,此后圣人居雍京,官家在洛阳,夫妇之间足有六年未见。而六年后,英宗召官家入京,圣人还避到了别宫去。一直到官家就位东宫后,圣人才与官家重新同居。多年不见,官家是生了重修旧好的心,但圣人不过是碍于形势才低的头罢了。”
令嘉忽然问道:“彼时明烈太子仍在,英宗为何忽然召官家入京?”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歪,张氏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理所当然道:“应是英宗思念儿子了。英宗本就宠爱官家这个次子,就藩十多年没见,想见一见也是人之常情。”
令嘉暗自摇头。
宠爱的儿子,却能在就藩后十几年不见面,就足见英宗对于萧墙之事的警惕心。既然都已经坚持了十几年了,如何会忽然放纵思子之心。
不过,令嘉也知自己母亲对于朝事的敏感度不高,并未继续问,而是转而问道:“娘,依你这么说,五郎是官家和圣人和好后生的?”
“对,燕王和太子正差了六岁呢!”说到这,她莫名添道:“太子与临川公主同岁,临川公主和鲁王就差了六岁呢!不计安王这个婢生子,宋贵妃可是独宠了足足六年。官家这人深情起来倒也是真的深情,无论是对圣人,还是对宋贵妃。可若真信了他的深情,那才叫惨呢!”
令嘉无视掉母亲意有所指的暗示,兀自沉思这些信息。
公孙皇后是外柔内刚之人,以那六年别居来看,她与皇帝的夫妻情意在太子出生后就完全断绝。之后却碍于形势与皇帝和好,心中难免会生出怨念。
有没有可能,这份怨念被发泄到了萧彻身上?
而因着心中的怨念,皇后活得也不痛快,所以才积郁成疾,甚至于有了以死解脱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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