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后殿是公孙皇后作抚琴、书写的书房, 只是伴随着皇后病重, 这处殿宇已被空置许久, 任清扫的宫人如何细心, 那种无人的孤寂依旧是从渐松的琴弦、干燥的笔毫处透了出来。
但在今日, 公孙皇后却是重新踏足了这处书房。
她行走的步履缓慢却从容,举止仪态更是优雅有度,并不符合病重得起不来身的传闻。但若细细去看, 便能从她的眉宇间窥见那种破败枯寂之相, 就像一座被暗处的白蚁噬空的殿宇,看着再如何辉煌华丽, 内里终究是空荡荡一片。
萧彻心中明了,这座殿宇确实要塌了。
只是,哪怕下一刻便要崩塌, 但在这一刻,公孙皇后依旧是秉持着她惯有的从容。
无论是面对着生死,还是面对着儿子的质问。
她用安闲的口吻说道:“五郎,你一贯是个聪明却任性的孩子,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从来都是不肯听我的。所以这次,我是不会把选择权交给你的——你给的人还不够, 我要两司五军。”
萧彻问道:“若我不给,母后你待如何?”
公孙皇后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五郎,你难得有了肯入心的人, 若非不得已,我怎会对她下手的。”
萧彻看着她,莫名弯了弯唇,带出一个自嘲的笑,随后他拿出了一块令牌,放在书案上,“殿前司都司的令牌,以此为凭,母后可以把七娘还我了吧。”
公孙皇后未答,只道:“我说两司五军,傅成章人呢,他于五军经营过十年,竟也支使不动?”
萧彻平淡道:“侍卫司里有晋安的夫婿在其中,我又何必再费力。至于五军,傅公只能做到令五军一日不入京。”
公孙皇后问道:“是只能做到,还是只肯做到?”
萧彻不答,只道:“五军不动,两司在手,一日于母后你已是足够。”
公孙皇后叹笑道:“傅成章自己的女儿,最后却只让五郎你来救人,他这个岳丈倒是做的便宜。”
言罢,她还是接过了那块令牌,算是认可了这次交易。
交易作罢,萧彻本该走人才是,可他并未动身,而是站在那,定定地看着皇后,相似的凤目中有复杂的情感在翻涌。
过了一会,他轻声道:“母后,我有了孩子了。”
公孙皇后目光微动。
“她出生在小满,七娘为她取了小字作满满,我为她取了大名作萧澄。”
公孙皇后怔怔然地听着,她那副从容的姿态在这轻缓柔和的语声中片片碎裂,最后她咬住牙,语带哀意地问道:“五郎,你是我的孩子,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牵挂,你为何就不能帮我呢?”
“我想要的,分明不是他的死,而是由你带给他的死啊。”
“你曾顾忌边境的北狄,而如今边境已稳。你若顾忌弑父的名声,我也已为你寻好代罪的人选,甚至连场景我都替你布置好了,只需你在最后时刻出手罢了。只要你肯动手,萧循他们绝不会有机会和你争的。”
“那是杀了你父亲,侮辱了你母亲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呢?”
再睁眼,公孙皇后的凤目中已全是凶猛的愤恨,在这一刻,她终于暴露出了一个母亲的情绪,一个被孩子背叛的母亲。
对着公孙皇后的声声控诉,萧彻神色垂下眼帘,平静道:“母后,机会只有一次。”
公孙皇后看着他,在他身上,她看到了两个人的影子。
“表妹,我和二郎是一样的,我们的机会都只有一次。”萧宸的目光人如静水般深而缓,唇边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阿蕴,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必须抓住它。”萧枢的目光如烈火般灼而急,脸上沾着未干的血迹的。
良久,公孙皇后敛起了她外泄的情绪,缓缓露出一个沉冷的笑,“五郎,你真不愧是萧家人。”
萧彻不语,只跪下身,朝公孙皇后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才起身,垂首道:“母后,恕儿臣不孝。”
公孙皇后阖上眼不再理他。
令嘉在殿外走到,隔着门墙,话语情绪度打了个对折。她和长乐几乎是把耳朵贴到了窗下,才勉强听清殿内两人对话。
听完后,令嘉就开始烦恼一件事。
她该如何赶在萧彻之前回到那间石室去,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里的“如何”的难度只存在于她身边这个捂着嘴正在哭得浑身发抖的长乐公主。
就在令嘉为难之际,还在落泪的萧徽扯了扯令嘉的袖摆,朝她们来时的路点了点。
这是在示意令嘉,让她自己先回去。
令嘉目光复杂地看了萧徽背后一眼,“……似乎是不需要我回去了。”
就在萧徽不解间,一直手在她背后点了点,然后她就倒了下去,正被她身后的萧彻扶住。
令嘉有些心疼这个可怜的小姑子,不满道:“她还在哭呢,为什么要弄晕她?”
萧彻神色淡淡:“她若继续清醒着,会哭得更厉害。”
“你只能让她晕一时,又不能让她一直晕着。”
“只需过了这两天就好。”
萧彻将长乐公主交给不远处候着的皇后心腹阮女官,问道:“母后应是想好怎么安置长乐了吧。”
阮女官神态恭敬道:“圣人准备让四公主在新城长公主府上小住两日。五殿下还是先带着王妃从暗道出宫吧。”
萧彻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安排。
宣室殿下有一条出宫的暗道,正设在正殿的寝间,出口则在雍京一处地下水道中。
因着眼下燕王还未“回京”,所以萧彻是走这条暗道,出也只能从暗道出。
这条暗道设得极为狭窄,在大部分的地段都是只容一人通过,路道极不平坦,冷不丁地就冒出几个绊脚石,而因着空间狭窄,连火烛都不好点。在这样一条暗道里,从宣室殿走到雍极宫外,对令嘉的体力是种极大的挑战。
索性,萧彻对此也有预料,进了暗道就直接将人背到了背上。
令嘉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步伐声,闻着他衣物自带的苏合熏香,多日惶惶然不着边际的心终于安稳地落到了地上。
“五郎,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和长乐在外面?”
“长乐哭的时候。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她的近侍,后来阮女官报过来你被长乐带走了,自然就知道是你了。”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令嘉有些汗颜。
“善善,你还真是被长乐给带傻了。”萧彻有些无奈,“母后的宣室殿里外松内严,长乐的行迹怎可能瞒过那些宫人。”
“我想快些出去嘛!这么些天,我被关在小间里,什么也做不得,什么人也见不到,整天只能胡思乱想,我都快怕死了。”令嘉很是委屈道。
令嘉固然有着远超常人的胆气和智力,但面对这种无知无识,无处使力的困境,依旧难免惊惶。
萧彻脚步顿了顿, “……对不起,善善。”
令嘉安慰他道:“其实,我也没吃多少苦头,只要还是自己吓自己的多。”
当然,还有那尴尬的如厕和沐浴问题,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让萧彻知道了。
这样的环境、姿势下,令嘉看不见萧彻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平淡的声音,“我母后她——她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令嘉含蓄道:“听到了一些。”
“是萧循说的吧,”萧彻用肯定语气说道:“他素来以我之不乐为乐,我羞于向你启齿的事,他定会十分乐意告诉你。”
令嘉对自己丈夫的玲珑心肝表示拜服,她揽住萧彻的脖子,在他耳边夸道:“五郎,你真聪明。”
萧彻既被她赞道聪明,自是能明白,她在刻意地转开话题,哄他开心。
这份认知,让他眸中的郁色淡了些。
大约是环境的影响,没有任何多余的人,也不需直面令嘉,他竟能心平气和地说道:“没有关系的,善善。”
萧彻自己都有些意外自己现在的这份从容,“我曾为了那些往事耿耿于怀许多年,但至如今,我已能释怀了。”
令嘉怔了怔。
他用沉缓而坚定的口吻宣告道:“我为何人,我为何事,都只是我的事,那些事已经影响不了我了。”
“……五郎,你真好!”令嘉在他颈间亲了亲,依恋地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
萧彻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些天来,她接收到了太多太多的秘密,这些秘密沉重是沉重,但说实话,与她是没多少关系的。她为这些秘密所牵动的所有情绪,全不过为了萧彻一人罢了。
怜他身世,忧他处境,怕他伤怀……
若没有他,萧家的事又与她傅令嘉何干?
只要萧彻能释怀,令嘉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纵使身在这狭窄的暗道里,她心中却已生出尘埃落定的安然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从今天起改为晚上9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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