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彻带走令嘉的第二天的午后, 公孙皇后薨逝了。
这位素来以柔仁和善称名的皇后在临终前性情大变, 在半个多月前就已不肯见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她的子女, 都被她赶出了宣室殿。
孝顺的太子领着弟妹在宣室殿前跪了许久,苦苦哀求皇后, 可即使如此也未能让皇后心软。
最后还是皇帝做主打发走了太子几个, 只留下了心腹太医和宫人在宣室殿服侍。
故而, 她去时是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的,她自然也没有前朝的那些贤后一样留下什么劝谏的遗言。
在皇后去后的不久, 皇帝收到了消息。
两仪殿的陛阶之上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得连近侍都有些按捺不住。
近身服侍的人都知道皇帝是个七情上面的人, 喜则喜,悲则悲。乍的遇上这般摸不到底的沉默,怎不叫人提心吊胆。
最后还是皇帝的心腹冯时走上前, 他十分知趣, 未提其他, 只道:“官家, 可要去宣室殿见圣人一面?”
似是已凝成石雕的人抬起了头, 脸上有两道泪痕在无声蔓延, 他淡淡地看了冯时一眼,抹了把脸,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哑声道:“走吧。”
宣室殿里虽然失了主人, 但未显忙乱,公孙皇后心腹的几位女官正有条不紊地布置着灵堂的事宜。
阮女官见得皇帝时,甚至还拿出了一份奠仪礼单来给皇帝过目。
皇帝自然是没心思操心这些的,只是看着那单子上熟悉的字迹,他又颇觉可笑。
公孙蕴出生未久就失了父母,看着家中长辈的眼色长大,被养成一副谨慎周密的性子,哪怕后来得了宣德皇后的庇护和宠爱,也不改此性,那么小的一个人,在雍极宫这个天底下人心最复杂的地方,行起事来却能面面俱到,滴水不露。旁人嘲她圆滑,却不知这份圆滑背后是多少被强行咽下的委屈。这样一份妥帖早已化为了她的本能,哪怕临死前,她想要不管不顾地发泄一次,都还要受这本能支使,撑着病体去安排自己的后事——她知晓太子妃无能,皇帝与后宫四妃皆是无心,她若不安排好,定是会出差错的。
可她又怎会不知,这个差错是一定会出的呢!
想到这,皇帝竟真笑出了声来。
阮女官闻得这笑声,再顾不得规矩,惊怒地抬起头直视皇帝。
皇帝若无其事地收起那份礼单,简短地吩咐道:“便按着她安排的来吧。”
随即,便去了寝殿。
公孙皇后的梓宫自是早早备下的,虽然皇帝嫌它晦气,可在皇后的安排下,与皇后身份相匹配的雕着凤纹的金丝楠木梓宫还是被早早造成,如今已被送到宣室殿中。只是公孙皇后的宫人对她敬慕甚深,哪怕心知皇后已逝,却依旧不肯将她放入梓宫,只让她静静地躺在寝殿中,仿佛她只是在安睡一般。
她也确实像是在安睡。
皇帝坐到她榻边,凝视着她的面容,久久不语。
因着不用再见旁人,她并未着妆修饰,脸色苍白,秀美的眉眼间一派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极为放松。
皇帝知道,她去时那刻,应是欢喜的。
寻常的笑容对公孙蕴这个人来说不过是盔甲和武器,她真正欢喜的时刻,反而会极力克制自己的欢喜,显出来的笑反而会是极轻极淡的,似是在怕自己的微笑会惊走那份欢喜一般。
皇帝少时性子粗疏,再如何爱着她,也无法体会那种小心翼翼的欢喜,以至于许多时候他都会因为她的捉摸不定的心意而苦恼。反倒是后来两人恩断义绝后,他年岁渐长,见识越多,又爱上了回忆过去,方才在久远的时光中,拾得了她曾经的心意。
他终于明白,她是爱着他的——在她不爱他之后。
只是,世事再无回转的余地,而他也有这份觉悟。
然而在今日,隔着那么漫长的光阴岁月,再见到她那份久违的欢喜,依旧会忍不住生出些复杂的心绪。
他想问她,她是在为什么而欢喜?这份欢喜里又有几分是为彻底摆脱他而生的?
但再想想,又不禁自嘲,这样的问题实无意义。
所以,最后他也只是替她捋了捋鬓角的散发,幽幽叹了句:“这一生,终究还是结束了。”
皇帝守了公孙皇后的遗体一夜,第二日才放她入棺。借着便是召集妃嫔、宗室、重臣、命妇入宫,举哀祭酒。
只是有资格进宣室殿的人,亲至皇后梓宫前拜祭的人还是只有妃嫔、宗室的人,鉴于萧家宗室人数稀少,主要还是皇子公主。
其中,比较稀奇一件事就是,诸位皇子公主中,庶出的拖家带口一个不落,偏偏公孙皇后所处,还存世的三子一女里,却只出席了一个太子。
燕王是因水道急汛误了行程,至今未到雍京——已经有御史准备参他不孝了;长乐公主因哀痛过度而病倒不能起身,这在清河公主去时也有过的,可以理解公主的多愁善感;齐王半月前为了给公孙皇后祈福,发下大愿,在慈恩寺禁足斋戒一年,虽说佛祖不怎给面子,但许下的愿总不好改。
哪怕太子在公孙皇后的灵前哭晕了足足两次,做足了孝子姿态,也难以掩盖他的弟妹齐齐缺席灵前的诡异之处。
如果说只一个缺席,尚可说巧,但连着三个缺席,还要说巧,那未免太小看皇室中人对于萧墙旧事的敏感度了。联想到萧氏先人那精彩绝伦的萧墙旧事,许多人的敏感神经都已经开始发颤了。
怎奈何,皇后灵前,皇帝眼皮底下,连东宫那才满周岁未久的两位皇孙都给牵来了,其他人哪里还有借口能避开的。
这会正是九月,说是初秋,暑气仍浓。为了避免保存皇后的遗体,整个宣室殿都布满了冰盆。森然的寒气本就不够友好,再在灵前跪上一阵,大人或可硬撑,小孩就真扛不住了。
接二连三的有孩子被人从抱去休息,比较不幸的是,中途安王的幼女突然哭了起来,这阵哭声就像掉进油锅里的火星,孩童的哭声一下就炸裂开来,整个宣室殿里,五岁以下的孩子全在哭!
孩子的哭声又尖又利,堪称撕心裂肺,一下子就把一干孝子贤媳的声音给压了过去,把肃穆庄严的灵堂搞得一团糟。孩子们的母亲手忙脚乱地安抚自己的孩子,可这安抚在这孩童群奏曲前是多么的杯水车薪。
一直跽坐在梓宫边的皇帝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哭闹声,神色越发森然。
可无奈大人会看眼色,小孩却是不会。
眼看着这场闹剧没个休止,最后却是新城长公主站了出来,她揉着太阳穴,冲太子妃吩咐道:“你唤人过来,把这些孩子带去偏殿安置。”
太子妃喃喃道:“可是几位弟妹之前……”不肯让孩子离身啊!
跟在她背后的王文蕙及时地扯了扯她的衣摆,令她咽下了剩下半句话。
但哪怕她不说完,新城长公主又如何听不出她要说的意思呢,不由为自己这个大侄媳妇的眼力默然。
难道要她明说之前那几位王妃是在欺她软弱,不肯叫她行事太子妃的权力,而现在大家觉得情况不对,都想把孩子送走嘛!!!
索性,太子妃的帮手很给力,王文蕙起身同侯立在侧的阮女官说了什么,随即几个宫人带着几位孩子的近侍过来,把孩子们都抱离了灵堂。
少了那可怕的哭喊声,殿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可没过多久,那送掉的一口气又渐渐提了起来。
——太安静了。
之前还有些零星的哭声,可乍的被孩子们打断,哭声难以维系,诡异的静默倒是愈演愈烈。
哪怕是迟钝如太子妃,都从这静默里察觉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就在这无声的焦灼中,殿门外传来纷促的脚步声。
这个时刻,哪怕迟钝如太子妃都地抓住了太子的手,惊惶地看向殿外。
身着禁军甲衣的几十甲士闯入了这宣室殿,站在殿阶边肃立。
皇帝缓缓站起身,看了这队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一个儿子身上。
他淡淡道:“六郎,这就是你给皇后备下的奠仪?”
萧循站起身,语气悠然:“官家明鉴。”
这位被出继的皇子严格恪守了立法的规定,唤皇帝为官家,虽名称疏远但语气倒很亲切。
他一双桃花眸噙着笑,说道:“今某欲反也,还请官家与我指教。”
言罢,鸣珏一声,那队甲士齐齐拔出了刀。
“护驾!”冯时挡在皇帝面前高声喊道。
一道无色的焰火在宣室殿前被点燃,扶摇而上,直穿云霄。
在最高处,发出一声巨响,“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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