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侯昏迷这些时日, 羊夫人一直贴身照顾,时常两三天不能安枕。原本丰盈的脸颊逐日削瘦,脸色苍白, 不复见之前的娇媚。
随着时间过去, 西原侯迟迟不见醒来的迹象, 反而伤势持续恶化,不断流出脓血。
一同照顾他的妾夫人受不了帐篷里的味道,能躲就躲, 实在躲不开也不愿意靠近, 嫌恶的神情挂在脸上, 近乎不再遮掩。
帐篷里除了侍人就是婢女, 她们不担心被外人看到, 更不担心会传出去。胆子一天比一天大, 竟开始明里暗里嘲讽起羊夫人。
朝堂的局势一样会影响到国君府内。
别看羊皓身居卿位,羊氏未必安稳。在他的主张下, 羊氏几次没有抓住时机站队,反而拖郅玄后腿, 明摆着再难受到重用。
羊夫人曾向郅玄示好,郅玄也曾回以重礼, 可今时不同往日, 羊皓的心思有目共睹,郅玄岂能不恶公子鸣。
以己度人, 加上在西原侯身边耳濡目染,妾夫人及其身后的家族都开始蠢蠢欲动。尤其是身下有子的几人,想到被羊夫人压一头的日子, 心中不免愤愤, 逐渐抛去对羊夫人的忌惮, 行动一天比一天放肆。
就在一个妾以袖掩鼻,对羊夫人冷嘲热讽时,昏迷的西原侯突然有了反应。
苍白的脸颊突然泛红,肌肉剧烈抖动,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直视为他换药的羊夫人,沙哑道“来人”
帐中人都被吓了一跳,羊夫人也不例外。
见西原侯竟颤抖着支起胳膊,先前还满脸讽笑的妾不由得花容失色。
西原侯没有理她,也没有再看羊夫人,唤来侍人,命他立即去请郅玄。
侍人走出帐篷,一路小跑去见郅玄。西原侯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是在营地的卿大夫都聚集过来,等候在帐外,以期国君召见。
只可惜,除了郅玄,西原侯不打算见任何人,连羊夫人和另外两名妾都被打发出来,只留下两个伺候多年的侍人。
“更衣,梳发。”
在侍人的服侍下,西原侯换上黑色的袍服,掺着银丝的发梳理成髻。由于多日没有清洗,头发打结,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侍人手持玉梳,试图将头发梳顺,不小心拽下一缕,直接吓得跪倒在地。
“君上恕罪”
“无妨,继续。”
西原侯感觉不到疼痛。他的身体状况相当糟糕,别说用梳子梳,就是用手抓两下都会有大片头发掉落。
侍人爬起来,小心为西原侯梳发,战战兢兢戴上玉冠。由于头发太少,撑不住冠,只能靠发绳系紧。
做完这一切,侍人躬身退后,西原侯命掀起帐帘,他想透一透气。
“诺”
郅玄赶到时,得到消息的卿大夫都在帐前,加上护卫的甲士,近乎将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侍人扬声通禀,人群主动让开通道,郅玄目不斜视走上前,在帐门前停下,拱手下拜。
“玄奉召前来。”
“君上有命,世子入帐。”
侍人传西原侯旨意,宣郅玄入内。
一同进去的还有史官,他肩负职责,即使未得召见,也有资格进帐。
帐内的味道很难闻,郅玄早有心理准备,未现半分异状。
史官同样面不改色,向西原侯行礼之后,在帐内落座,铺开带来的竹简,拿起刀笔,准备记录这场父子间的谈话。
郅玄上前两步,俯身行大礼。
西原侯受他全礼,其后叫他起身。
“我死之后,传位世子。我不能书,世子代笔上书中都,言密氏犯上作乱,车裂不恕。公子康不忠不孝,参与叛乱,依律严惩,以正典刑。世子玄果决刚毅,力挽狂澜,有大功。今以王赐剑诸侯印授之,望能戒骄戒躁,忠于人王,爱惜国人,镇守一方,不负先祖英名。”
西原侯说话时,史官奋笔疾书,笔尖刻划竹简的声音不断,切实记录下西原侯出口的每一个字。
郅玄端正神情,聆听西原侯教诲,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说话间,西原侯向侍人抬手,两名侍人心领神会,分别捧出一只木匣和一只剑匣。
木匣里藏有诸侯印章,代表西原侯的身份。剑匣里是王赐剑,自西原侯登位那天起,始终不曾离身。
遵照西原侯的旨意,侍人将诸侯印和王赐剑交给郅玄。
郅玄双手捧起,再向西原侯行礼。
“密氏伏诛,六卿去其二。你登位之后无需着急,细观之后再做决策。”西原侯话锋一转,提起朝堂局面。
“粟虎可信,范绪可用,栾会心思敏捷,最擅长审时度势。三人在朝,君位无忧。”西原侯常年和卿大夫斗智斗勇,对大氏族相当了解。他毫不保留,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郅玄。
“羊皓此人性情摇摆,近年来更无利不图。羊氏能用则用,不能用,我会下旨,府内有子者皆殉葬。”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一静,近乎落针可闻。
史官记录的动作稍停,短暂抬头看向西原侯和郅玄,其后继续落笔,不加任何修饰,详实记录下西原侯的每一句话。
“父亲不必如此。”郅玄开口道。
西原侯的做法能帮他解决许多麻烦,却也会留下不小的隐患。
他自认可以面对朝堂上的风浪,靠实力接掌诸侯印和王赐剑,无需搭上更多人命。当然,如果有人主动找死,他也不会客气。
“你想好了”西原侯声音低沉。
“是。”郅玄颔首。
“当年之事,想必你已经知晓。即使如此,你也不改心意”西原侯说话时,目光紧盯郅玄,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郅玄抬起头,迎上西原侯的目光,没有任何躲闪。
“回君上,玄想得很清楚。”
四目相对,父子俩望进对方眼底,最终是西原侯先移开目光。
“我子类我父,我不如。”
道出此言,西原侯命侍人取来竹简,全都交给郅玄。
郅玄打开一卷,竟然是早就写好的别出诏书,盖有印章,只是名字空缺。压在最下的,还有两份夺氏的旨意。
“凡不从者,有异心者,以此示之。”西原侯道。
按照惯例,新任国君登位之后,兄弟均要别出。郅玄情况特殊,他同公子颢成婚,注定不会有子嗣,在兄弟别出一事上难免出现波折。
西原侯这几份诏书提前替他解决麻烦。
兄弟之间尚可以动动脑筋,放出一些风声,父亲下的诏书,儿子如不遵从,天大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郅玄放下竹简,心情颇有几分复杂。
来之前他设想过多种情况,眼前这一种,实在没有想到。哪怕这几份诏书最初不是为他准备,他也要领这份情。
西原侯看向史官,后者明白其意,当即起身退出大帐。
国君传承录下,接下来就是父子叙话,内容可记可不记。西原侯有所求,他也不是死脑筋,无妨通融一回。
史官离开后,侍人也走出大帐,放下帐帘,一左一右守在帐前,不许任何人靠近。
帐内只剩下父子两人,西原侯像是失去所有力气,无法继续坐正,身体向一侧栽倒。
“父亲”
郅玄起身冲上前,扶住西原侯,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西原侯重重喘了两口气,握住郅玄的手腕,沉声道“你母死于我手,若不是我,密氏不敢下毒,我也曾想杀你。”
郅玄瞳孔紧缩,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
“你母甚好,我甚爱之。然当初联姻,东梁国谋我五城,至今未能夺回。你登位之后,绝不可近你舅父”
西原侯牢牢握住郅玄手腕,继续道“当年我遇刺,密氏主谋,梁世子亦有参与。只是做得机密,密氏都被蒙在鼓里。”
听到这番话,郅玄喉咙发干,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你母无辜,你亦无辜。”西原侯捂住伤处,气息变得不稳。
郅玄这才发现他的伤口又开始流出脓血,只因衣袍是黑色,一时没能显露。
“我死后,东梁国必派使者,需小心提防。你速与公子颢成婚,无需为我守孝,切记”
对西原侯的话,郅玄始终挂着问号,不可能全信。只是对方时间不多,没有开口反驳。小心扶他躺下,其后叫来桑医,让他能在最后时刻安稳一些。
西原侯躺在榻上,力气一点点消失,却始终不肯放开郅玄的手腕。
“西原国交于你,终交于你”
桑医进到帐内,见郅玄守在榻边,低着头,看不清此刻的表情,不由得心头一跳。
下一刻,郅玄抬起头,示意他不必多礼,速给西原侯诊脉。
桑医放下药箱,搭脉良久,才对郅玄摇了摇头。
“世子,君上恐撑不过今日。”
郅玄又看一眼西原侯,后者没有再陷入昏迷,强撑着力气开口“召诸卿。”
“诺”
郅玄亲自掀起帐帘,召粟虎等人入内。
众人进到帐中,看到服下一枚药丸,又能重新坐起身的西原侯,无不脸色凝重。
郅玄站到西原侯身侧,视线扫过众人,再看身边的西原侯,不由得深深叹息。这位掌控西原国二十余年的国君,早年也曾战功彪炳的诸侯,功过是非,终将在今日落下帷幕。
当日,西都城又落下一场大雨。
被大火烤干的溪流重新涨水,城内的水沟再次丰盈。雨水漫过沟渠,冲刷残留焦痕的街道,带走散落的石块木屑。
雨实在太大,各坊的重建工作被迫停止。
城民们扛着工具,纷纷躲到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互相传递烧开后放凉的清水。
这是郅玄定下的规矩,凡在工地干活的人再不能饮生水,也不能吃生食。
众人起初十分不解,不少人觉得麻烦。在桑医找到几名壮汉,仿效新城的做法给他们服药后,城民们脸绿了,再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就在众人补充食水,不断看着天色,希望雨水快些停时,数名骑马的侍人奔入城内。
侍人皆双眼通红,面带悲色。
他们奔向四方,敲响重新立在城头的皮鼓。
众人停下动作,仔细听着鼓声。老人们经历最多,明了鼓声传递出的信息,不禁脸色大变。
国君,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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