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城上空阴云笼罩。
入冬以来少见晴日, 乌云层层叠叠,雨水连绵不断。都城内外的河流沟渠接连暴涨,即使是习惯湿冷天气的国人也感到不适, 非必要很少出门。
守城的卒伍背靠城墙, 长戟搭在肩上,头低垂着,腰背伛偻, 显得无精打采。
一条大河绕城而过,水中浮现道道黑纹, 是潜伏在河底的鳄鱼。每条身长超过两米, 全身包裹硬甲,能轻易撕碎一头耕牛。
远处有队伍行来, 眨眼抵达河边。
来人身披蓑衣, 头罩斗笠。帽沿装饰灰色羽毛,打扮十分独特,象征他们的身份。
队伍开始过河。
因河上无桥, 一行人将长长的竹竿投入水中,手中长杆用力一撑,双脚踩上去, 似踏水而行, 轻松穿过鳄鱼出没的水域,平安来到对岸。
“开门”
为首之人摘下斗笠, 现出一张黝黑的面庞。
南幽国的服饰极具特色, 男女都不喜穿长袍。女子布裙过膝, 露出装饰环镯的脚踝。男子一年四季身着短袍, 战斗时披藤甲。藤甲经过炮制, 坚硬不亚于皮甲, 双层叠加还更胜一筹。
南幽女子梳盘发,发上佩戴彩羽和长簪。簪身坚硬,两端锋利,取下可为利刃。
男子不梳发髻,在额上勒一条皮绳,绳上插各色鸟羽。勇士会在腰间佩戴兽尾,颈上环绕兽牙,象征他们的勇武。
城下一行人从边境归来,带回北安国大军的消息。
守城卒伍不敢怠慢,一扫之前的懈怠,迅速抖擞精神,急匆匆跑下城头,合力打开城门。
伴随着吱嘎声,厚重的城门开启,现出幽深漆黑的城门洞。
南都城的布局十分有特色,城深三阙,城墙既高又深,城门洞却格外狭窄,仅容一辆战车通行。
外城驻军,这点和东都城类似。
内城分成大小数百座坊,国君府和氏族坊位于中心,国人坊和庶人坊环绕排布,不如别处泾渭分明,显得十分杂乱。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南幽侯不上朝也不住在国君府,而是丢下娇妻美妾独居兽园,轻易不出园门。
朝中卿大夫上言,南幽侯会搬回府内几日。等卿大夫们的注意力转移,他则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连续几月不在朝堂露面。
对于这样的国君,氏族们表面劝谏,实则大感省心。
虽说风言风语不少,却影响不到氏族分毫。只要南幽侯安心做一个傀儡,不随意搅浑水,氏族们乐意继续纵容他,算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份纵容引来麻烦。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南幽侯,不闹则已,一闹就闹出天大的乱子。
手下有商队不要紧,敛财抓捕珍禽异兽也没关系,竟然抓捕别国庶人为奴,还被苦主逮个正着,这是要和中都城的律令正面叫板抓捕庶人也就罢了,还命人屠杀氏族,失心疯了不成
最要命的是,遭到挑衅的是北安国
乍一听这件事,南幽氏族如遭雷劈,完全不敢相信。直至北安侯派人找上门,行人当面怒骂,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国君闯了大祸。
事情已经发生,能怎么办
承认绝对不行,打死不能认罪。做这两件事是南幽侯,无权也是国君,代表国家颜面,一旦认了就是公然违背中都城法令,和天下氏族为敌。
唯一的选择就是当鸵鸟,头扎入土里,想方设法逃避。
南幽氏族知道自己理亏,可理亏也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拖延,拖到对方没脾气或是遇到大事,说不定就能蒙混过关,简单赔钱了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幽氏族坚持“拖”字诀,将扯皮无赖进行到底。
北安国行人火冒三丈,却拿这群厚脸皮毫无办法。
期间,西原国举兵攻打东梁国,选在秋季动手,仅仅三月取得大胜,一战震惊天下。年轻的西原侯闻名诸国,言是一战成名也不为过。
同为四大诸侯国,南幽国也时刻关注这场战事。
两强相争,朝中上下都以为战况会陷入焦灼,哪里想到东梁国不堪一击,被郅玄打得落花流水,仅仅三个月就失去大片国土。
东都城破不久,又传出东梁侯暴毙的消息。很快世子霸登位,主动献土休战,进而同西原国结盟。
南幽国上下大受震撼,不少人开始担忧北安国的怒火。如果北安国不能气消,南幽是否会遭遇和东梁相同的命运。
这绝非杞人忧天。
四大诸侯国并立数百年,军威威慑四方。四国之中论起战斗力,北安国的军队长盛不衰,始终是佼佼者。
南幽国三军固然不弱,能随意碾压周边小国,打得南蛮溃不成军,和北安国相比却没有任何优势。若非仗恃地利,早在事发时就被打了过来。
针对这种担忧,朝中不乏反对之声。
“瘴气为国之屏障,北军不可破。”
坚持这一观点的氏族言之凿凿,也是朝堂上的主流风向。他们坚信北安国对瘴气毫无办法,不然岂会任由己方无赖,扯皮到今日。
再则,南北气候差异极大,加上道路险阻,北安国真要发兵也是明年的事情。
西原国在秋季出兵,耽误秋收,还可以设法弥补。北安国敢在冬季发兵,损耗会翻上数倍,北安侯一意孤行,朝中氏族也不会答应。
“冬季发兵绝不可能”
南幽氏族信心十足,认定北安国不会轻易举兵。未料想,现实很快给了他们一个响亮的巴掌。
北安国举兵数万,由公子颢率领,浩浩荡荡挥师南下。期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行军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水土不服没有发生,防不胜防的毒虫也在湿冷中绝迹。
唯一能抵挡大军的瘴气也仿佛失去效用。如果不是突降大雨引得山洪暴发,大军早已经摧枯拉朽,横扫南幽境内。
派出的斥候一批批归来,带回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得知公子颢率军在河边扎营,短时间内无法前进,南幽氏族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彻底放心。
雨总有减小的时候,山洪退去,悬在头顶的剑终究要落下。
氏族们齐聚国君府,还派人将南幽侯请来,一同商议该如何退敌。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放弃幻想,北安国军队既然来了,国战不可避免。如果带兵的是旁人,或许还能想想办法。偏偏来的是公子颢,这位的凶名不只传遍北方,南方诸国亦有耳闻。
“驱赶南蛮过去。”
氏族们不想过早损耗兵力,打着试探大军虚实的目的,想看一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不受瘴气影响,决定驱赶一批南蛮部落,命其冲击北安军大营。
“藤蛮、山蛮就在附近。”一名卿铺开地图,指向赵颢驻军的大河。
南幽国境内有不少南蛮部落,他们居无定所,依靠采集和捕猎为生。
和北方诸侯国对待狄戎不同,南幽国允许这些部落存在,偶尔还会对他们开放商坊,允许他们交易盐等必需品。
但这不意味着接纳南蛮。
遇到有部落不识趣,甚至是得寸进尺,氏族随时随地都会发兵,让生事的部落吃到教训。
卿口中的藤蛮和山蛮是两支较大的蛮部,常年在南幽国边境活动,偶尔会定居两三个月。期间为购买盐等必需品,部落会派人去往城池,或者同村落接触。偶尔闹出不愉快,也会发生冲突。
为了过冬,这两支部落正沿河迁徙,距离北安国大军的营盘越来越近。
斥候带回情报,恰好给卿大夫们思路。
“派林卒过去。”
林卒隶属南幽国下军,是一支擅长在密林作战的步卒。他们人数不多,擅长攀爬追踪,箭术超群。此外,还擅长辨毒用毒,在搜捕和剿灭南蛮时发挥巨大作用。
这支步卒本该属于国君,由南幽侯亲自掌控。怎奈君权不敌臣权,国君沦为傀儡,三军尽落于卿手,国君连碰都没法碰。
“速行”
卿大夫们自顾自定下计策,自始至终没想到要请示国君意见。
南幽侯冷眼旁观,习惯了这种对待,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安于做个摆设,彻底置身事外。
忽有雷声炸响,雨水陡然增大,转瞬成瓢泼之势。
侍人进殿拨亮青铜灯,群臣这才想起国君,纷纷转过目光,装模作样向国君请命,例行公事一般。
“允。”南幽侯声音没有起伏,旒珠遮挡双眼,使人看不清他此刻表情。
北安军大营中,役夫奴隶正忙得热火朝天。
数名匠人围在一起,挑选役夫砍回的长竹,用皮绳测量长度,准备制作竹筏。
役夫扛着斧子轮换出营,按照匠人的要求运回材料。奴隶忙于编织绳索,将竹筏捆扎结实,一批批投入水中。
雨水下个不停,却不能浇灭众人的热情。
不只甲士卒伍渴望战斗,全营上下都期望能同敌人相遇。
出兵之前,赵颢当众宣布,此战论功,役夫奴隶能得赏赐。
这是他和郅玄通信时,从对方信中总结出的经验。如今活学活用,在大军中实行,已是初见成效。
大帐中,赵颢铺开舆图,提笔在图上添加两条河流。
风掀起帐帘,灯火忽明忽灭。
摇曳的火光映在赵颢脸上,更衬得肤色如玉,颇有几分不真实。
案旁置一木架,架上有铺平的木板。板上栖着两只信鸽,因许久没有送信,被养得胖嘟嘟,十分圆润讨喜。
赵颢停下笔,转头看向木架。思量片刻,取出一张绢,提笔给郅玄写信。
本想书写军情,落笔尽成思念。
恍然间回神,赵颢眸光微动,却不想改,索性继续写下去,直至写满整张素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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