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 羊皓放下竹简,端起身旁的药碗,不顾汤药还有些烫, 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入口,暂时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奈何治标不治本, 剧烈的疼痛袭上胸腔, 让他眼前发黑,大脑晕眩, 身体栽向一侧, 很快软倒在榻上。
“父亲”
羊琦推开房门, 恰好见到这一幕。顾不得行礼,抢上前几步扶住羊皓, 触到满手湿冷,登时心头一紧,以袖为羊皓拭汗,转头大声道“唤医”
羊皓情形十分凶险, 随时可能病危。
仆人脸色煞白, 急匆匆穿过廊下,中途一阵脚软, 踉跄两步扑向前, 险些摔倒在地。
医闻讯赶来,身后紧随两名药仆。
三人身上背着药箱, 进到室内后, 箱盖打开, 赫然是提前准备的汤药和救命的药丸。
“速诊”羊琦小心放下羊皓, 命医上前。双眼紧盯昏迷的父亲, 满脸焦急之色。
“诺。”
医不敢耽搁, 迅速走上前,牵过羊皓的一条胳膊,手指搭在腕上。
片刻时间,医眉头紧拧,神色凝重,显然羊皓的脉相很不妙。
放开羊皓的手腕,医告罪一声,从药箱中取出一只陶罐,打开罐口,舀出一勺浓墨般的药汁,掰开羊皓的下巴,灌入他的口中。
羊皓陷入昏迷,无法自行吞咽,一缕药汁沿着唇角流下。
医手法熟练,指腹在羊皓下颌和颈项按压两下,就听一声轻响,羊皓张开嘴,喉结滚动,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
“大子,此药虽强,不能多用。”
羊皓的脸色肉眼可见转好,羊琦刚要松口气,就听医口出此言。
面对羊琦凌厉的目光,医心中忐忑,仍是实话实说“家主病重,仆力所不及。”
方才,手刚刚搭上羊皓的脉,医心中咯噔一声,立刻知晓大事不好。
羊皓沉疴在身,重病难愈,医守在榻前开方,明明对症,效果皆一般。
病情时有反复,始终得不到根治,羊皓的身体每况愈下,今日这一场来势汹汹,大罗神仙恐也回天乏术。
说完这番话,医伏身在地。
他不是不想治,也不是有所保留,实在无能为力。
羊琦攥紧双拳,明白医所言句句属实。可他仍不想接受也无法接受。山岳般的父亲竟真的倒下,再不可能好转。
“琦。”羊皓从昏迷中苏醒,开口呼唤羊琦。声音极细微,一个字就要耗费大量力气。
“父亲”羊琦迅速转身靠近羊皓。
“去,君上,请。”羊皓说得断断续续,一字一顿,语句不连贯,很难猜出他的意思。
见羊琦不解,羊皓缓和片刻,话说得通顺少许“请君上来,我见。”
“父亲要见国君”羊琦恍然大悟。
羊皓没有出声,费力地颔首。他需要积攒力气等国君驾临。
羊氏是大氏族,羊皓入朝二十余载,历三代国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高居卿位十余年。今陷弥留之际,羊琦代父上请,于情于理郅玄都应过府探望。
羊皓大限将至,羊琦成为家族的主心骨。
念及羊皓的吩咐,他强行收敛情绪,换过衣袍发冠,准备前往国君府,当面向郅玄禀明此事。
“照顾好家主。”羊琦离开前,再三叮嘱医和府令。
“诺”两人齐声应诺,不敢有半点疏忽。
羊琦出府登车,临行前命人前往公子鸣府上送信,将羊皓的情况告知羊夫人。
“见到夫人后,实言。”羊琦道。
“诺。”仆人转身离开,脚步匆匆,很快只见背影。
“走吧。”
为节省时间,羊琦没有乘坐牛车,而是改乘马车。
驾车者扬鞭,马车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氏族坊,一路驰往国君府。
羊琦坐在车内,深吸一口气,脸埋入手心。
自懂事起,他就清楚自己的责任,明白“继承人”的意义。他为职责而生,为担负家族努力。
在中都城游学的几年,或许是他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刻。远离家族,暂时卸下责任,真真正正做他自己。
羊琦收回思绪,深深叹息。
父亲卧病日久,医回天乏术。君上曾派桑医前来,得出的结论和府医如出一辙。换再多药方也是无力回天,不过拖日子罢了。
羊琦以为自己早有准备,能顺利扛起责任。
真正事到临头,沉甸甸的压力落下,他却陷入焦灼,思绪烦乱。复杂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双足仿佛陷入泥潭,许久落不到实处。
背负家族责任,成为一族之长,既是荣耀也是责任。
他当真能做到
能否比父亲做得更好
羊琦抬起头,用力捏了捏鼻根,尽可能清空大脑,强迫自己着眼现实,不被骤起的情绪淹没。
他要扛起责任,必须扛起责任。
没有第二种选择,更没有捷径可走。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抵达目的地,停在国君府前。
郅玄听人禀报,见到正装肃容难掩哀戚的羊琦,听到对方请求,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放下手头事,准备去见羊皓最后一面。
不知羊皓情形如何,也不知他还能支撑多久,郅玄未摆国君仪仗,选择轻车简从。如果不是礼仪限制,他会直接骑马。
两辆马车穿过城内,有人认出车上旗帜,观其方向是往羊皓府上,心中有所猜测,一时间议论纷纷。
卿大夫们陆续得到消息,联系羊皓的病情,对国君今日之行顿时了然。
“羊皓重病多时,药石无医,怕是大限已到。”
栾会正同范绪会面,两人面前设有一张棋盘,上面却没有棋子,而是一张铺开的地图。图上精确描绘山川河流,地形地貌,关键处有文字标注,不亚于郅玄手中持有。
这张地图来之不易,是两家立下盟约,各自调遣好手,在数月前深入草原,精确测绘所得。
从国境出发,两家的队伍一路向北,中途遇到暴风雪,跟随迁徙的鹿群转道东北,发现大片草场和森林。
队伍中有擅长农事之人,发现雪下尽是黑土,肥沃超出想象。鼠洞内挖出野生的粟麦,颗粒相当饱满。据其观察,若能在当地开荒恳植,必得大片良田。
不过队伍也遇到一些麻烦。
当地森林面积广阔,森中藏着大量野兽,虎豹熊皆有,野猪狼狐比比皆是。还有成群的猿猴,力大无比能撕野猪,专好成群结队,发起攻击时从天而降,还能投掷石块,令人防不胜防。
林间有河水流淌,蜿蜒过草地,不知尽头何处。
河面宽阔,水位极深。河底充塞淤泥,长满坚韧的水草,不小心掉下去,顷刻就能没顶。
水深必有大鱼。
领队在信中描述,有鱼群逆流而上,体长超过五米,头尖尾歪,背长骨甲,性情极为凶猛。
鱼群过时,两名奴隶正在凿冰取水,险些被拽入水下。
获救后,两人惊魂未定,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不敢再去提水。队伍上下心有余悸,一直等到鱼群离开,才敢再度靠近冰面。
野兽和鱼群都能克服,最让领队提心的是别国队伍。
沿河搜寻时,两家的队伍遇到北安国人,互相通传,竟也是探路的队伍,奉北安侯命令一路向北,同样看好河两岸的沃土。
双方见面之后,各自在河边扎营,保持一定距离,避免发生摩擦。
身为探路的队伍,雪停后要继续前行,无法留下太多人手。
不想被对方捷足先登,趁机占下大片沃土,领队考虑之后,写信向国内求助,希望能两家继续抽调人手,沿地图指引前往此处。
事情牵涉北安国,栾会和范绪没有擅断,决定面见郅玄,听取国君意见。不想羊皓病情突然加重,恐怕熬不过今日。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好去找国君商议。
“先等一等。”范绪道。
“只能如此。”栾会点头。
两人和羊皓同在朝堂,常有政见相左,没少为利益争锋,彼此之间的关系绝称不上好。但也曾并肩作战,一同驰骋疆场,存在战友情谊。
原以为会继续共事,还要争锋多年,怎料世事无常,羊皓一病不起,医束手无策。
密武密纪早去,羊皓大限将至,先君时的六卿去其半,朝中百官增添许多新面孔,多为国君提拔。
权利更迭盖莫如是。
相比历代国君,郅玄做得更加果决,手段更加利落,罢免任命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任何差池。哪怕是被原义牵连的家族,君上也能指出明路,不使其颓废沉沦。
栾会范绪对视一眼,皆心有触动。
他们该尽速筛选族中子弟,分批派出去,追随国君开疆拓土的脚步,任其闯出一片天地。
“今上气魄胸襟远迈历代先君。”
氏族严守礼仪,但不会故步自封。
郅玄的施政纲领超越整个时代,迥异于天下诸侯,却能使西原国蒸蒸日上,带领氏族大踏步向前迈进。
看出这驾战车的走向,西原氏族们迅速作出选择,抛开束缚,竭尽全力跟上去。
千载难逢的机会,没人愿意错过。
理念不同不要紧,只要对家族有益,他们可以改。
氏族是最固执的一个群体,却也能很好地接受新事物,前提是存在足够的利益。
郅玄恰好能这种条件。
毫不意外,西原氏族抛弃以往,集体追随国君战车,轰隆隆向前奔驰,无一人愿意掉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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