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说:郅玄 作者:来自远方
    郅玄抵达时, 羊皓已从榻上起身,衣冠整齐,面色红润, 半点不似病入膏肓之人。

    见此情形,室内众人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羊琦更是眼圈泛红,上前一步,哽咽道“父亲, 君上至。”

    羊皓站起身, 无需旁人搀扶,推开身侧的羊琦,一步一步行到郅玄面前, 躬身行礼。

    “见过君上。”

    羊皓的脚步很稳, 弯腰后纹丝不动。说话时中气十足, 根本不像病危之人,对照羊琦之前的禀报, 看上去极端违和。

    郅玄眸光微凝,“回光返照”四个字闪过脑海。上前一步扶他起身, 感受到掌心的凉意, 不免叹息一声。

    “无需多礼。”

    医守在一旁, 满心焦灼却不敢表现。

    羊琦离开后, 羊皓再度陷入昏迷。侥幸醒来, 命用虎狼之药。医不敢用, 羊皓越过他令药仆取药。

    羊皓铁了心, 医终究扛不过, 喂他服下一丸。

    以羊皓目前的情况, 用虎狼之药无疑是催命之举。宛如燃烧的柴薪, 看似光亮,实则每一刻都在自我消耗,迟早会燃烧殆尽。

    郅玄料定情况不对,却没有当面询问,而是顺应羊皓的意愿走入室内,君臣对面而坐,耐心聆听对方的请求。

    羊皓挥退仆人,医和药仆也被带下去。室内仅留下羊琦,见证这场君臣奏对。

    “君上,臣有请。”

    羊皓清楚自己时间有限,靠着虎狼药支撑是饮鸩止渴。一旦药效耗尽,他马上就会倒下,再不可能醒来。不想前功尽弃,他必须速战速决。故而省略礼仪客套,开口直奔主题。

    “君请讲。”郅玄道。

    “臣时日无多,羊氏交于长子,卿位无继,请君上另择贤良。”羊皓道。

    历史上曾有先例,势大的氏族官爵传承,卿位也能父死子继。儿子撑不起重任,兄弟侄子照样能顶上。

    总之,官位在家族中传递,外人休想沾到分毫。

    想做这一点,必须有一个前提,君弱臣强。如今的羊氏显然不具备条件。

    羊皓不敢奢求,更不想触怒郅玄,为保全羊氏和羊琦主动让出卿位。此外,羊氏和栾氏共掌下军,羊皓辞卿不只让出官爵,更让出一半下军军权。

    做出决定前,羊皓没有同任何人商量。等到消息传出,国君收回军权,势必会惹恼氏族,尤其是羊氏族人和姻亲。

    这些人无法对他报复,羊琦却是活生生的靶子。

    羊皓让权是为儿子铺路,绝不是让他陷入险境。

    为此,他主动低下头,希望郅玄能摒弃前嫌,宽恕他曾做的错事,在他走后庇护羊琦,不使其被氏族打压。

    “恳请君上”

    看到父亲的苦心,羊琦心中滋味难辨。几次想要开口却被羊皓拦住,后者锁定他的目光,对他轻轻摇头。

    羊皓处心积虑请郅玄驾临,这是君臣间的奏对,更可以说是一场交易。

    为今后考量,羊琦可以知晓,绝不能参与。

    郅玄凝视羊皓,细思对方用意。

    放弃卿位和军权,或将触怒氏族,却能无限向国君靠拢,对羊琦今后的发展大有裨益。从现实出发,这定然是羊皓深思熟虑做出的安排。如果郅玄不够强势,被氏族压制,他的选择将截然不同。

    在生命的最后,羊皓仍不改政客本色。

    然而所求不为自己,只希望羊琦能得到保护。

    对这样的羊皓,郅玄无法生气,只能深深叹息一声,道“允。”

    “谢君上”

    羊皓正身行礼,紧接着提出第二项请求“臣请君上,封女公子莺于北,命其速就封。”

    郅玄本以为羊皓会提及公子鸣,不想对方是为原莺请封。封地不在西都城附近,一竿子直接打到北疆,名为请封,究其本质更类流放。

    西原国兵锋深入草原,继玄城之后,将在漠北设立据点。

    封原莺于北可不是将她封到先君时的边境,而是远远送走,独自开辟一块土地。

    如果她有能力,大可以建设封地有所作为。如果做不到,氏族们不会轻易伸出援手,她只能自生自灭。

    郅玄很是意外,不明白羊皓此举的因由,没有着急开口。

    羊皓朝羊琦示意,让他从架上取来一只木箱,亲手打开箱盖,里面只有一卷竹简。

    “君上请观。”羊皓取出竹简,双手奉于郅玄。他的态度慎重无比,证明竹简上的内容很不寻常。

    郅玄展开竹简,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眉心渐渐锁紧。

    竹简是原莺亲笔所书,派人秘密送给羊皓。

    信中提及公子鸣昏迷,口气坚硬,丝毫没有对亲弟的担忧,更多是在纠葛利益,要求羊皓支持她,助她争夺世子之位。

    短短一封信,野心昭然。

    郅玄合拢竹简,目光微沉。

    记忆中,那个跟在原桃身后的少女变得模糊,眼前只有一双含恨的眸子,满怀怨恨地盯着他,瞳孔中燃烧炙热的野心。

    羊夫人主持公子府,原莺不会有送信的机会。

    公子鸣中毒情况凶险,羊夫人守在榻前分身乏术,原莺接掌府内庶务,能接触到和羊氏的书信往来,这才钻了空子,给羊皓送来亲笔书信。

    如果羊皓身体无恙,他不会揭穿原莺,至少不会当着郅玄的面。顶多将书信送给羊夫人,由羊夫人亲手处置。

    怎奈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没办法做更多安排。

    为免原莺糊涂或是被人利用,如原义一般犯下大错,他只能将信交给郅玄。

    原莺终归是羊夫人的血脉,羊皓不想她丢掉性命,在弥留之际恳请郅玄,不要让她留在西都城,不要给她触碰朝堂权力的机会,将她远远送走,以就封的名义远离都城。

    如果原莺有真才实干,羊皓不介意扶持她。

    问题是原莺没有

    别说是君上,连原桃的一半她都及不上。

    一夕登上高位,她不会有任何建树,只会迅速跌落,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在郅玄的压制下,原氏族人偃旗息鼓,胆大妄为的少之又少。换成是原莺,原氏将会大乱,氏族各自站队,朝廷内外注定一片乌烟瘴气。

    没有足够的本领却奢望掌控不了的权利,最终的结果就是被权利反噬,落到尸骨不存的下场。

    原莺的无情也令羊皓齿冷。

    公子鸣是她的同母弟,自幼一同长大。在公子鸣陷入危险时,她不担心亲弟的病情,反而想方设法联络羊皓,汲汲营营寻求高位。行事完全不考虑后果,自私自利可见一斑。

    即便是羊皓,面对这样的原莺也不由得心头发沉。

    以他的见地,无法预判的鲁莽最是危险。

    不能将原莺留在西都城,尤其不能留在羊夫人和公子鸣身边。必须将她远远打发走,让她触碰不到一丝一毫的中央权力。如此才能保她一命,不使羊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遭受丧女之痛。

    换成几年前,羊皓根本不会有这份心思。那时的他满心算计,就算是亲人也会利用得彻彻底底。

    在政客眼中,世间一切可以称量,包括亲情在内。

    做与不做,全在于他是否乐意。

    一场大病让羊皓看清许多,行事手段有所改变。他愿意护一护原莺,保存她的性命,不为原莺本身,为的是羊夫人。

    当年握住他的手,唤他大兄的少女,他以为已经忘记,实则记忆无比清晰。如今回想仍历历在目。

    “君上,原义可诛,女公子不可。”羊皓有私心,这番话却是真心实意为郅玄考虑。

    原莺的野心无法实现。

    就现实而言,她没有酿成大错,不能像处置原义一样处置她,非但站不住脚,还会引来非议。

    考虑到原桃,郅玄也不会轻易取她性命。

    羊皓提出的办法确实不错。

    将原莺送走,让她亲自体会到开疆拓土建设封地的困难,从局限中跳出去,应该能认清妄想和现实的区别。即使学不会,继续一门心思钻牛角尖,身在北地,断绝和西都城的联系,她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认真考虑之后,郅玄对羊皓颔首道“允。”

    与此同时,公子鸣府内,羊夫人见到送信的仆人,知晓羊皓大限将至,力持镇定,却还是红了眼圈。

    “来人”

    不管兄妹俩之前有何分歧,羊夫人都要去见羊皓最后一面。公子鸣身体好转可以随行,原莺也结束软禁,将和她一同过府。

    房门开启时,侍人未及开口,一只灯座迎面飞来,擦过他的额角,留下一道青紫。

    原莺站在室内,满脸戾气,怒视门前的侍人,手中抓着灯身。

    侍人神情不变,顶着伤口弯腰行礼,传羊夫人命令。

    “你说什么”

    原莺先是一愣,随即放下灯盏,心头涌上狂喜。

    此时此刻,她想的不是羊皓弥留,而是自己结束软禁,终于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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